《纯洁》第一章 戒指的比喻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第一章 戒指的比喻

家宁的闹钟一大早就响了,今天是高中开学日,他微微睁开眼,瞥见闹钟,叹口气,夏天正式结束了。他走路上学,在两哩长的路途中许多问题不断涌现,没有一丝安全感。离开国三当老大的日子,现在是小高一,不晓得这新学校如何?同学会喜欢他吗?学长会不会戏弄、嘲笑学弟?

经过命定道与第二街转角口的珠宝店时,家宁纷乱的思绪突然被打断,从橱窗反射的阳光照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他停下来瞧个仔细,原来那道反射的光来自橱窗里展示的一枚戒指。当然十四岁的男孩子是不会对戒指感兴趣的,但那戒指的璀灿光芒映入眼帘时,竟使他暂时忘却心中的恐惧。

他继续往前走,到校园的时候恰好钟响,他赶紧步入教室,伸长脖子看后排还有没有位子。一天下来他庆幸国中的老同学都在,而且大家都一样紧张。

熬到下午放学时间,他步行回家,母亲早已在门前等他,想知道第一天上学的情形。

「我还活着,」家宁对母亲说:「只求明天会更好。」

「会的。」母亲给他一个微笑。

但第二天早上,家宁却更紧张,甚至惊恐,因为他睡过头了!他慌张地跳下床,匆促盥洗更衣上学去。昨天比较早出门却差一点迟到,他心想:我可不想第二天上学就迟到,进教室被全班盯着看的感觉比死了还糟。他边冲出家门边喊声:「掰!」碰地关上大门,跑过几个街口,然后慢下来,踏着人行道红砖前进。

转过命定道的时候,珠宝店橱窗的反射光芒再次使他一时睁不开眼,但他没时间停下来看个仔细,仅匆匆瞥见戒指的轮廓,但说来奇怪,戒指的模样却深印脑海中,他想,好怪,像一首歌萦绕耳边,挥之不去。

看到校门时钟声也响了,家宁赶紧往前冲,一直跑到教室,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幸好,还有几个同学比他晚进教室,他不是最晚到的,别人也一样还在适应高中生活。坐定后,才注意到有个好友对着他露齿微笑,他立刻感觉好多了,开学第二天应该也会0K的。

几个月过去了,树叶开始掉落,秋天的脚步已近,走路上学的时候可以感觉到天气渐渐变凉,他对高中生活的恐惧感已经平息;生活建立常规,开始有余力去注意上学必经的珠宝店,橱窗里的那枚戒指,他的好奇心愈来愈大。

有天下午放学后,家宁再也压抑不住好奇心,鼓起勇气推开店门走进去,他环顾四周,直觉自己跟这间点格格不人,甚至有种闯入不该来之地的愧疚感——当柜台后一位西装毕挺的老人家以轻蔑的眼神望着他的时候,他更觉得愧疚了。

「你想要买什么?孩子?」

家宁紧张地走上前,说:「我想要……看……看一看……那样东西,就是橱窗里的那枚戒指。」

「你说哪一枚戒指?小伙子?」老店员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说。

家宁开始冒冷汗,但仍勇敢地指着说:「就是那一枚。」

「那是女士的结婚戒指,」店员用不可思议的口气说:「你要那个做什么?孩子?」

「我只想看一看。」家宁紧张地挤出这几个字。

「好吧」他一边打开橱窗的锁,嘴里一边咕哝地说「小孩子」之类的话。

他终于看到它了,在灯光下闪烁如夜空星辰般璀灿光华,彷佛有股吸引力让人不得不更靠近一点。家宁深深凝视那钻石,突然有个影像浮现,是她……他的梦中情人!好似瓶中精灵般自戒指上浮现。家宁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剎那间他整个人苏醒,全身每个细胞都因期盼而活跃,他被她的美给迷住了,她比自己过去想像的美女更美,还是他正在想像?他迷惑了。而她看来如此真实,家宁不知不觉地伸出手想摸,但事实上他是把手伸向那店员手中的戒指。

「你想要干么?」店员抬高声音说,马上把戒指盒收回。

「我……我只是……我只想……我没有意思要……我只希望看一眼而已……。」家宁结结巴巴地说,好像大梦初醒的人,但情绪仍未消退,店员的目光突然令他十分尴尬,他立刻转身冲出珠宝店,一路跑回家。

他边跑边谴责自己,气自己怎么做这种事,我真瞎!看女人的结婚戒指干么?我到底在想什么?万一被朋友看到我从珠宝店跑出来怎么办?家宁,你这个大笨蛋!虽然这样骂自己,但那梦中情人的形像仍烙印在脑海中,他心里彷佛有声音说,他非拥有那戒指不可。

那事之后,家宁连续几星期都不敢从珠宝店门口经过,改从对街走,怕被那店员瞧见。但即使从街对面经过,橱窗里的戒指仍彷佛召唤着他,于是他盘算如何找机会再去看一次。他留意到每周五下午都看不到那位男店员,改由一位中年妇女站在柜台后,她看来比较和气。所以,元月里一个冷得呵出气来的午后,寒风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呼啸来去,冰冷的雨丝彷佛穿透外衣、渗进皮肤。家宁顶着寒风奋力推开店门,珠宝店里的暖气立刻将他包围。他站在门内,不知是因寒冷还是因紧张而微微颤抖,但看到那女士脸上亲切的笑容,他就放下心。

「哈啰,」她说:「你想找什么吗?先生?」

她看起来很诚恳,还称呼他「先生」,真把他当顾客似的。家宁上前,「嗯,是的……我想看个东西。」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很稳重,「我想看看橱窗里的那枚戒指,就是上面有颗钻石的金色结婚戒指,就是那个。」他指了指。

她抬起眉毛,说:「你真有品味,她肯定是个好女孩。」

「女孩?什么女孩?」

「我以为你想把这枚戒指送给心上人。」

「喔,当然当然!」他顿了顿:「只是我还没见过她。」家宁向她坦白说。

「你是说你打算将这枚价值一万美金的结婚戒指,送给盲目约会的对象?」

家宁愣住了,一万美金!真吓人啊,他想,同时尽力让自己镇定,不露出一点被价格吓到的表情。

「喔,不,她不是盲人,不对不对!我是说……我还没跟她讲过话。」他脱口而出。

话才说完,店员已经把戒指放到展示灯下,比他记忆中的更漂亮,在钻石的光芒下,他的尴尬都消失了。

「我可以拿在手上看吗?」他问。

她迟疑地说:「年轻人,我怕如果我让你拿这枚戒指的话,我的老板会把我炒鱿鱼。」

「我想买的,不是看看而已,如果我喜欢的话,我打算把它买下来。」家宁用专家似的口吻说。

那位女士停顿许久,好似永恒那么长,目光扫过店内一圈。家宁想她大概是在确认那个老人家不在,终于,她有点紧张地说:「好吧,我让你拿一下下。」

家宁小心翼翼地把戒指拿起来,凝视钻石,之前看到的影像再度浮现,他的梦中情人!她彷佛在雾中回旋舞蹈,生动无比,他看到她的皮肤虽黑却秀美,微风吹动她长长的黑发,她蓝色的裙摆也随风飘逸。她注视着他,他从没见过那样深遂的碧绿眼眸,她美的令人屏息。怪的是,家宁觉得肯定在哪里见过她。她的眼神似要穿透他内心,好像她认识他、信任他、欣赏他。连面都没见过,怎么可能?家宁想。

他的思绪被一个声音打断,那位女士要他把戒指还她,家宁抬头对她说:「我要了,我非要不可!」

「那我帮你包起来,好吗?」她说,但显然是挑战他的口气。

「嗯,可不可以先预付订金?」他不好意思地说。

「好的,我们店的规矩是,只要先付两成,我们就帮你保留。」她配合他继续把这幕演下去:「等于你要先付两千零二十二元八角。」

家宁自信地取出皮夹,打开,看看空空如也的内层,当然不让店员看到他根本没钱,然后说:「我没办法当场把订金付清。」

「或许我可以把订金降低一点,」她说:「请问你有多少钱可以付订金?」

「嗯……,还不肯定,我得回家算一算。」他说。

「好,那么你算好以后请告诉我,我再来看看能不能帮你。」

「谢谢,我下次再来。」

从那以后,家宁就把找工作当成第一要务,爸妈一听他想打工赚钱都觉得无法置信,这几年他们光叫他帮忙割院子里的草都叫不动,他曾经三次故意把拉绳弄坏,使锄草机故障,好让他不必除草。他们也试过利诱的方式,除草赚零用钱,但他叫不动就是叫不动。

这次却不一样,不是为了钱,而是他亲眼看到梦中情人了。

家宁发现一个毫无经验的十五岁高中生很难找到工作。吃过许多闭门羹之后,终于离他家不远处的光亮洗车公司雇用他,他兴奋得快飞上天。

家宁每天上学的常规改变了,现在他一放学就冲回家换衣服,赶紧去上班。下班后再做功课,总是要到夜深人静才就寝。第二天醒来,重复同样的循环,到周末照样工作,生活步调紧凑到他不再参加社团活动,也不去打球、跳舞或约会。但他告诉自己,为梦中情人所做的这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他常常午夜梦回,想像当他带着她去度蜜月时,将这戒指套在她手上的情景。他会和她一起坐在床边,要她闭上眼睛,然后把戒指举到她眼前,再叫她睁开眼睛。他想像他的新娘子脸上的表情,一想到这里他就非常兴奋,几乎一刻也不能等。

一票朋友一直想套话,想弄清楚他究竟为什么变化这么大。但家宁绝口不说,他不想让朋友知道,连父母他也不想透露。要怎么跟人解释他这么拚命工作,是为了买一枚婚戒送给他根本还没认识的女孩子?一旦说出口,不被送进心理辅导室才怪。因为连他自己也觉得很疯狂。但什么也阻止不了他朝目标直奔而去。

一个月后,家宁又去那家珠宝店,这次他口袋里有两百五十元美金。推开店门,他感觉心脏噗通猛跳,而且口干舌燥,脑袋拚命回想在家里练习了好几星期的台词。那位女店员正在为某名顾客服务,抬头一看认出是他,给了他一个微笑。他静静地等她服务完毕,几秒钟像几小时一样长,他很担心那个老人家会不会从办公室走出来看到他。终于,女店员转向家宁,他准备开口说话。

「上个月我来过还记得吗?是这样的,我开始一份新工作,现在我有两百五十块钱可以付订金。」他从口袋里抽出一迭钞票。

「我记得你来过,」她回答:「我们本来是要求两成的订金,但我有另外一个想法,看你愿不愿意考虑,我们可以为你开一个扣款账户,让你每星期来付一笔钱,直到全部付清为止。我们会帮你保留这枚戒指,作为抵押担保品。」

「哇!你认为……我是说,真的可以这样吗?」

「我满有把握可以获得经理的同意。」她说。

「经理……喔,好极了。」其实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好,他猜想经理大概就是之前在店里看到的那位男士。

「我进去问问他。」

当家宁看到那位老人家一脸严肃地走出来,真是又害怕又紧张。

「嗯,我记得你,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说服这位凯希女士相信你买得起戒指,但我高度怀疑,一个小孩子怎么买得起,甚至根本不应该买这种戒指的。」说完他转身就走。

一股怒气上来,家宁冲口说:「先生,只要给我机会,我就证明给你看,到高中毕业之前我会把钱付清,我会负责到底的,我说话算话,先生,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算话!」

那人停下来,转向女店员,看着她。

「我想你应该给他一个机会。」她说。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好吧!但你得按期付款,一个礼拜为一期,倘若有一个礼拜付不出来,交易就取消,你听懂没?不仅交易取消,我们还要扣除戒指价格的三成作为退货手续费。」

「我听懂了,我会按期付款的。」家宁保证。

老人边走进办公室边摇头,嘴巴不知咕哝着什么。

女店员转向家宁:「很抱歉他对你这样,我已经在他底下做事很多年了,他是一丝不苟的人,但我从没见过他用这种态度对任何人。」她说得眼眶含泪:「你到别家去买戒指吧,这个交易非常不好,你可能会把辛苦赚来的钱白白投在这枚戒指上,不值得!」

「可是我想要这枚戒指,别的我不要。我会按期付款,我保证决不拖延,我要让他知道他错了。」

「嗯……那好吧,请问你叫……?」

「我叫家宁。」

她把手伸出去和他握了握手,微笑说:「你可以叫我凯希,戒指是你的了,恭喜你!」

凯希把合约写好,家宁在上头签了名,成交。家宁带着胜利的心情走出店门,现在他只要每星期付五十美元就行了。

从那一刻起,家宁的生活变成以工作为重心,几个礼拜、几个月、甚至几年过去,证明家宁决心丝毫不动摇,他一心一意为了拿到那枚戒指,送给他的梦中情人!

每周六上工时他都会先到珠宝店付款,而每次在柜台等着他的都是那个坏脾气的老人,事实上家宁还满期待让他来收钱的,每次付款就像一次出击行动。那人看也不看家宁一眼,只顾埋头写收据。而每次家宁都会要求看看戒指,那人就会叹口气,好像很不方便做这件事似的,但他只肯取出给家宁看,不准摸。

但随着年月过去,老人心软了,在家宁如期付款两年之后,老人终于不再隐藏他心意的变化,某个周六当家宁踏进店里,发现老人竟然已将戒指取出放在柜台上等着他。「家宁,早!」老人微笑地说:「你正要去上班,对吧?」他将戒指递给家宁:「早上我把它清洗了一下,因为有点沾灰尘了。」

老人不但叫他名字而且直接把戒指给他看,家宁愣了几秒钟才说:「谢谢您!先生。」钻石璀璨夺目,「真的感谢您,看起来真漂亮!」

家宁满足地离开珠宝店,老人的态度改变并未让他太惊讶;因为几个月以来他已注意到老人渐渐变得柔和,但这天证明他赢了,家宁心想,我把他打败了,他自己也知道。那不只是心意改变而已,不,那是承认他赢了……竖起白旗……停火的记号。

光阴似箭,距离家宁高中毕业只剩下两星期。到了周五晚上,这不是普通的日子,明天就是最后一次付款日,他兴奋难耐,辗转反侧,直到凌晨时分才有一股睡意袭来,他入睡了而且作了个梦。

他梦中的情人出现了!她漂亮极了,纯真无邪,甚至带点小女孩般的天真。她绕着他跳舞,边跳边笑着逗弄他。他完全被她的魅力给迷住了,但他突然领悟到,她也被他迷住了……他是她的初恋……是她梦想中的男人。他可以感觉到她心中澎湃的热情,对他充满兴趣。他这才明白原来她也一直在芸芸众生中寻觅他,她渴望着他的拥抱和亲吻。他不希望美梦结束,但梦境渐渐远去,他已看不见她,然后她又再度出现,但不再穿着蓝色洋装,改着护士服。他醒过来,怎么会这样,虽然她穿那套白色制服还是很优雅,但家宁想,这到底代表什么?

他起床一看,已经九点了,他得赶快出门才来得及在上班以前去取戒指。他匆匆套上衣服出门,满脑子还是那谜样的梦。他直接把车开到珠宝店门口,下车,先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开门进去。进门所见把他吓了一大跳,店内装饰一大堆气球,还有布条上写着:「你成功了!恭喜!」柜台上放了一个蛋糕,写着:「恭喜家宁!」老人和凯希齐声说:「家宁,恭喜你!」

老人上前跟家宁握手,直视他双眼说:「你真是有为的年轻人,我看错了,请你原谅我!」

「我原谅您,先生!」家宁回答,三人都热泪盈眶,今天是家宁有生以来最美好的一天。

「家宁,跟我们保持联络啊。」老人用兴奋的口吻说:「我们都会很想念你的。」

「我也会想念你们,谢谢你们所做的这一切!」家宁离开了,手里提着蛋糕,戒指终于安放在他口袋里。他简直不敢相信。

但胜利凯旋的心情过不了几天就急转直下,毕业典礼过后两天,家宁返家时发现父母都站在门前等他,表情凝重,家宁赶紧把车停好,冲到门前,他看见母亲正在流泪。

「怎么回事?」家宁高声说:「怎么了?」

父亲摇着头从胸前口袋抽出一封信,递给家宁。收件人是他的名字,但已经被打开过,内容从信封即可一目了然:,家宁的手颤抖着把信打开,念出来:「家宁•姜生兵役通知,请于一九七二年七月十九日早上九点至加州欧德堡基地报到。」

家宁把头垂下来,哭了。爸爸和妈妈都过来抱着他,一家三口抱头痛哭,母亲难过地说:「他们不可以这样子,不可以把我唯一的儿子带走!」说完哭得更伤心。

「没事的,妈,」家宁说:「我会好好的。」他一边说一边抚摸母亲的头发。

父亲虽不发一语,但双眼满是悲伤,家宁说:「爸,没事的,我会平安回来……一定会,我保证。」

几周后,父母送他入伍,道别时又是哭成一片,爸妈看着他坐上入伍专车才离去,家宁一直跟他们挥手,直到看不见他们为止。

坐在专车上,高中开学日的那种紧张和恐惧的感觉又回来了,而且更严重。他看看车上其他人,大家的心情都一样凄惨,家宁只能安慰自己,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害怕。

他们终于抵达基地,随即被一个教育班长吼着下令排队办理报到,接着排队理发。家宁排队等剃头时心想:跟这凶巴巴的家伙比起来,珠宝店的老经理简直像天使。剃完头,所有人都被班长赶着进营房,班长边跑边下命令,还大声辱骂。大家把行李放进指定的置物柜,准备下午的操练,家宁马上碰到一个问题:戒指收在哪里好。早知道应该放在家里,但现在只能想办法藏起来。他把戒指藏在袜子里,小心翼翼地折好,塞到置物柜最里面。

过不久,他和其他新兵已经背着大背包跑了不知几圈,气喘如牛,一整天下来就是不断操练,除了体力的折磨,还有恶言辱骂,一切好像都为了把他们逼到崩溃边缘。有些人绊了一跤,扑倒在地,筋疲力竭,有些则停在跑道边上喘气,家宁勉强撑过煎熬,但等到终于可以回营房时,他已经全身无力,手脚不听使唤。他爬到上铺,两条腿酸痛得连抬到棉被上都很费力,这辈子从来没这么累过。

四小时之后,营房灯光全亮,教育班长下令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床位前立正站好。家宁慢慢地挪动疲惫的身躯下来,他的心脏狂跳,脑袋昏昏沉沉的,手表显示现在是凌晨三点。这个白痴在这时候把我们叫起来要干么啊!他想。「内务检查!」教育班长大喊道:「现在每个人马上去把自己的置物柜打开!」

家宁一听就慌了,戒指怎么办?教育班长开始逐一检查,将柜子里的东西都扫到地上,下一个就轮到他了,他突然上前想自己来,但太迟了,「退回去!」班长吼他。但家宁还未移动脚步,班长已将他的置物柜推倒,所有东西四散到地上,包着戒指的袜子正好落到班长脚边。「你怎么乱七八糟的!马上给我捡起来!」家宁被吓得不敢动,「马上给我捡!你有没有听到!」

「是!」家宁说,把涌上来的泪水压回去。他把所有的衣服弄成一堆,想装做不在意那只袜子。

「把袜子拿过来给我看,快点!」班长下令,把袜子夺过去。家宁的心在胸口狂跳,班长把袜子举到鼻子前。

「这些袜子臭死了,你到底知不知道?」他把袜子丢得远远的。

「是!我知道!」

「看来你得学学怎么洗衣服,把这堆东西整理好,然后到洗衣房报到。」班长下令。

「是!班长!」家宁边喊边敬礼。

班长走出营房,门一关上,家宁立刻冲过去捡戒指,深蓝丝绒盒已断成两半,幸好戒指还楔得牢牢的。他先确定周围没有人在看他,然后小心地将戒指放进口袋,应该还好,等下有时间再仔细检查,还得想想藏在哪里比较妥当。

家宁把置物柜扶正,东西整理好。营房里气氛凝重,似乎可以用刀子划开,每个人都紧绷起来,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这里绝对不是高中校园,军队生活是残酷而冰冷的。

家宁于四点钟到洗衣房报到,又累又紧张的他勉强集中精神听那位二等兵说明如何使用洗衣机。他有一堆如山高的毛巾和床单要洗,还要烘干,而且必须在早饭前完成,到餐厅报到。当所有洗衣机都装满开始运转,他才得空拿出戒指来检査,希望没有被摔坏,他举起戒指就光,仔细检查,幸好没看到一点刮痕。他瞄到架子上有一卷强力水管胶布,突然想到一个主意。他把钢盔的衬里拉出来,又取出他的小刀切出一小条缝隙,长度与戒指相当,然后把胶布贴在缝隙上,贴牢后便把衬里塞回钢盔。家宁看看自己的手艺,松了一口气,现在戒指可是藏得好好的,而且永远不会离开他。家宁想,总算有一件事让人放心。

接下去的几周只有更密集的操练和虐待,但大家渐渐习惯,也逐渐建立同胞感情,且都期待分发。当然,没有人想去越南,但接受派令的日子终于来到,那天当教育班长念出每一个人的名字和分发单位时,整个营房充塞着紧张气氛,随着每一个名字被念出来,大家心情也愈来愈不安,到现在还没听到越南两个字,这时班长停顿了一下,看了看他手上的名单,然后说:「其余的人下星期前进越南。祝你们好运,记得不准抬头!」

那晚,营房里传出好几个人的哭声,家宁是其中之一。没有人笑他们,那晚几乎没有几个人睡得着。家宁隔天早上打电话回家,他以沙哑颤抖的声音告诉父母这个消息,母亲听了脚一软,痛哭不已,父亲试着安慰母亲和他,家宁握着话筒忍住不哭,就这样默默不语好几分钟,最后他终于忍受不住,急促地说:「我得走了,请记得我非常爱你们,告诉妹妹我也爱她,拜。」不等爸妈响应他就把电话挂了。

一周后,家宁搭上往越南的飞机,弟兄们都安静不语,不久将面对的战争与死亡的事实似乎已影响到他们。家宁尽量不让自己去想最坏的结果,他回忆儿时曾向上帝许下的承诺,如今想来真是好得无比——为永恒而活,服事那能保护你的至高神。想到这里,他突然发现在惧怕之下,神同在的平安托住他,多年来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他从心底祈求神保护他,带领他平安回家。他跟神保证一定会好好事奉祂,并为祂的爱献上感谢。祷告后一股平安充满,他整个人放松下来,甚至沉沉入睡,几个月来没这么好睡过,而现在他直挺挺地坐在飞机上,手里还拿着。

他作了个梦,他站在浓雾中,突然有个人出现在他身旁,他的心猛跳了一下,原来是她,他的梦中情人!她又穿着那件护士制服,看着他的眼神好像要把他看穿似的,好像要在他里面找一样东西。而他知道她想找的是勇气。然后她露出微笑,好像终于发现勇气锁在他心中的一个密室里。霎时他觉得有一股勇气像一道力量涌现,她吻了他,然后消失在雾中。他立刻醒了过来,而且觉得自己变得不一样了。那股勇气仍在他里面窜升而渗透到整个人,他头脑清楚而充满自信,他知道不管前面有多少难关,他都会安然度过。他已经看到他为何而活,整个人的态度改变,而且变化之大令他深深相信刚才的梦是一段超自然的经历。

飞机降落在丛林中一条泥泞的跑道上,轮胎触地的声响宣告了长程飞行终于结束。弟兄们下飞机时,可听到远方传来的爆炸和枪声。不出几分钟他们就汗流浃背,充分感受这湿度高达百分之九十的空气。「欢迎来到越南,弟兄们!」驾驶员喊道。已下飞机的士兵看着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滑行,这时突然传来轰隆的爆炸声,大家都吓坏了,在跑道尾端的飞机起火且立即变成一团火球。大家开始跑向飞机想抢救,但不久又必须就地找掩护,因为一阵机枪扫射过来。「欢迎来到越南,」家宁对自己说。

在越南的第一天是什么心情实在难以形容,但战争是无情的,使人间变成地狱。接下来几个月,轰炸与扫射的情景不断上演,每天都有人战死。家宁勉力适应,最难过的是在新兵训练中睡下铺的伙伴也在枪火中倒下,从此不起。惧怕、挫败、绝望,成了弟兄们的家常便饭。但家宁发现在飞机上降临他身上的那份平安与勇气,不曾离开过他,而且带给他意想不到的坚忍与力量。

家宁还是遭遇到每个士兵最害怕的时候,那天他和部队被锁定在一片田野中间,三面受敌,他们以无线电求救,但所得到的回答是,三小时后救援才会抵达。他们唯一存活的希望就是设法前进到北方三百码处的狐狸洞,躲在里面等待救援。弟兄们必须匍伏前进几百码,最后要在枪林弹雨中跳进狐狸洞。轮到家宁时,他作了个简短的祷告,然后开始匍伏前进。就在快要抵达狐狸洞的时候,有片流弹击中他的钢盔,钢盔掉了,他回头去找,但枪弹四射,眼看他性命难保,弟兄们大喊要他快逃,他低下身跳进洞里,大家赶紧帮忙把他拖到安全的地方。

他喘着气,说:「戒指……我的戒指!我要去拿我的钢盔!」他看到班长:「报告班长,我要去把钢盔找回来!」

「就地掩护!姜生!」班长大吼。

「报告班长,你不了解,我一定得把钢盔拿回来,我非去不可!」家宁发了疯似地说。

「给我趴下来,听到没有!不准抬头!」班长坚决地说。

但家宁拚命摇头说:「对不起,班长,我一定得去拿回钢盔。」他跳出狐洞,在枪林弹雨中跑回野地,扑向钢盔,戴回头上扣好,再跳起来冲回洞口。就在这时他的右大腿和膝盖被子弹射中,他痛得大叫,拚命挣扎爬过最后几呎路,一到洞口就被弟兄们拖到安全的地方。有一颗子弹打到动脉,血液迅速而大量地流出。弟兄们把他的工作服撕开,又用他的腰带做止血带以减缓血流速度。家宁听到他们呼叫直升机送他去医院,之后便不醒人事了。

直升机终于在黄昏时分抵达,当企图降落在附近野地时自然又是一阵枪林弹雨,弟兄们赶紧运送家宁上机,同时机关枪手以五〇机枪为他们掩护。家宁随即被送往河内的医院动手术,紧急止血并将子弹取出。手术后他躺了三天昏迷不醒,生死仅在一线之间。到了第三天早上,他终于醒转过来,勉强睁开眼睛,挣扎着想起身却不能,他呻吟道:「这是哪里?我怎么了?怎么回事?」

「你在医院里,」床边传来柔和的声音,「你在战场上受伤了,现在没事了。」

「我的头盔呢……我的头盔呢?拜托请把我的头盔给我,拜托。」家宁乞求。

「你的头盔在这儿呢,」护士把头盔放在他旁边,他伸手抓住,摸摸看戒指在不在,发现还好端端的在衬里底下,才松了一口气。

「你的班长说,你是在捡回头盔的时候被射中的,」护士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他吩咐当你醒过来的时候,一定要把头盔交给你。」

家宁转头想寻找声音来源。

「我在这里。」她说,同时用双手轻轻地把他的头转过来,和她四目相对。他看到一双美丽的绿色眼珠,那凝视的目光岂不是他所熟悉的吗,他拚命让自己头脑清醒过来,那是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认识这女人,在哪里见过她,他认得她的声音,她的眼神,她的笑容——但是可能吗?

她走到床边要帮他量血压,黑色长发在灯光下显得闪亮动人,她举手投足轻巧优雅,然后他留意到她的制服,这才恍然大悟,就是她,真命之女,他的梦中情人!他简直不敢相信她是真人,他盯着她看,呆若木鸡。战场上的炮弹烟硝,精神上的紧张压力,肉体的创伤痛楚,全因她在身旁而被抛在脑后。他的目光黏着她,片刻不离,明显到害她量脉搏量到一半忍不住笑出来。

「你知道一直盯着人家看很不礼貌欸。」她说。

「我实在忍不住。」

「嗯,念在你受重伤昏迷了三天,神智不清,胡言乱语,不怪你。」

「我是受了伤,可还没死啊。」他回嘴。

她笑着说:「这我倒看得出来,现在我要去告诉医生说你清醒了。」说完准备要走。

「等一下,先别走,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

「什么事?一级二等兵家宁?」

他鼓起勇气,问她:「你愿意嫁给我吗?我是非常认真的,你愿意作我的妻子吗?」

她瞪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对他好似永远那么长,然后她摇摇头,笑着转身离去。

「我是认真的!」他对着她背后喊,他想叫她的名字,这才想起来根本不知道她叫什么。

十分钟后,医生走进病房查看他的情况,「早!家宁,曼丽刚告诉我你已经完全清醒,而且精神很不错。」医生微笑着说。

家宁真想给医生一个拥抱,谢谢他道出她名字。曼丽,多美的名字!家宁任思绪奔驰,一点都没注意医生在检查什么。等到医生离开以后,他才惊觉自己刚才竟然一时冲动就向她求婚,太鲁莽了。过了一小时她仍未出现,家宁十分不安,怕刚才鲁莽的举动把她吓跑了。终于等到她出现,他才大大松一口气,当她微笑着走过来照应他,他心中充满感激,决心对她更加尊重,耐心地追求她。幸好她被指派来照顾他,所以他有很多机会证明他的真心真意。

结果家宁住院住了好几个礼拜,刚开始能下床走路时由曼丽搀扶着他走,后来他渐渐能自己走了,这时他总是等她下班后,两人一起去散步。散步成了他们谈心的好时光,曼丽诉说她的成长背景,原来她生在德州石油富商家庭,是家中幺女,因为想帮助人所以作护士,但这却违背了父亲的意愿。曼丽个性坚毅而富有同情心,风趣而又坦诚直率。家宁愈认识她就愈发觉她真是远超过他的梦想。幸好她似乎也对他颇有好感,他们彼此相爱的心与日倶增。但家宁一直都没提戒指的事,他还在计划,打从十五岁他就一直在盘算,要如何在新婚之夜给她一个惊喜。

自从家宁被撤退伤兵用的直升机送到医院,已经过了七个礼拜,医生说他复原得差不多,可以做些不费力的工作,他将被送回美国服完未满的兵役。在他离开前夕,曼丽进病房来,跪在他身旁,泪流满面,执起他的手说:「家宁,我愿意作你的妻子。」他将她拥入怀中,两人一同流下喜乐与悲伤交杂的泪水。然后他们走到医院的后阳台,默默坐看越南的日出,几小时后,家宁已在返乡的路上。

剩下的这段服役期间似乎特别漫长,家宁与曼丽虽隔着千山万水,但爱情日坚,他们每天都写信给对方,直到结婚那一天。家宁退伍几天后,他们就在曼丽的家举行婚礼,那是一栋面向墨西哥湾的豪宅,曼丽的父母以大手笔为女儿办了一场盛大的婚礼,邀请了几百位宾客。典礼上家宁为曼丽套上一枚简单的婚戒,但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今晚为她戴上那钻戒的情景,以致婚礼显得那样的漫长,终于他们走出教堂,钻进礼车,在宾客洒米祝贺中骏向海滨的旅馆。

终于只剩下他们俩,坐在礼车后座,他们握着手深情凝视彼此。他等不及要在她面前打开戒指盒,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当他献上为梦中情人准备的戒指,肯定是美好而难忘的一刻。

进了旅馆,他一把抱起她,走进新人套房,然后把她往大床上一扔,再以自己的身躯压上去,两人开心地笑闹着,一切都是如此新鲜而令人兴奋。家宁老实地说他有点紧张,曼丽说她也是。她说服他让她起来换衣服,于是退到更衣室。

最佳时刻就在此时,家宁冲向行李箱取出戒指,藏在身后,笑着喊说:「快点!我等不及了!」

「美好的事物值得等待,家宁•姜生。」她说,他完全赞同。终于更衣室的门打开,好似从相框走出来一个美人,当她走到他面前,他对她说:「我要给你一个惊喜,来,坐在床边,把眼睛闭起来。」她看看他,想问什么,但仍依言闭上眼睛,坐下来。「OK,睁开眼睛。」家宁说,强忍热泪,他跪在她面前,举着开启的丝绒盒。

曼丽露出微笑,但没有他所想象的那样惊讶,「噢,家宁,好漂亮的戒指,但你用不着这么破费的。」

「你喜欢吗?」

「我当然喜欢,好可爱,真谢谢你。」她把戒指戴上,又把手举起来让他欣赏。然后她也跪在他身旁,以手臂环绕着他,亲吻他,说:「但我最爱的是你。」

两人互拥,家宁努力想抛开心底的那份失望,五年多来一直他想像并期待这一刻,却来得轻描淡写,不如预期。他看着他美丽的新娘,笑了,他对自己说:那又怎样?虽然这一刻不如想像,但终究拥有了梦想中的女人,别计较那么多了。

第二天他们一早就醒来,望着枕边人露出灿烂笑容,但家宁想到戒指,一阵心痛袭来,他又问:「你真的喜欢那戒指吗?」

「我当然喜欢啊,傻瓜。」她吻了他一下:「我打赌我可以比你先跑到海边。」她跳下床,换上泳装,奔向海边。

家宁紧跟在后,喊道:「你最好把戒指脱下来免得掉到水里去!」

「不会的啦!」她喊说。

一下子他们都泡在水里了,两人笑着闹着,打水拍水,往对方身上泼水,开怀极了。当他们玩够上岸时,却发现戒指不见了!

家宁惊愕地瞪着曼丽空空如也的手,眼泪夺眶而出,立刻奔回水边,步履不稳地踩着水边哭边找,他无法相信戒指不见了,他为这枚戒指努力工作了那么久,甚至大腿中弹亦在所不惜,不可能就这么丢了。最后他跪倒在沙滩上,不知所措,反复念着:「不见了……找不回来了。」

曼丽赶紧过来跪在他旁边,满心遗憾难过,只能抱着他说:「家宁,对不起,求求你,不要生我的气!我们可以再买一枚戒指!我爸妈会给我钱的,我们可以找到跟你买的一模一样的戒指,真的没关系啦,求求你别哭了。」

但不管她说什么都安慰不了他,他伤心欲绝,他花了那么多时间精力为了得到、为了保护的这枚戒指,希望能送给他梦想中的女人,但是到头来,对她竟然只是一个可以轻易取代的物品。他如何让她了解这戒指的真正价值?他曾经为这枚戒指流汗流泪,甚至流血,从战场带到新房,这些她能体会吗?

 

小组讨论

男主角为了至爱所付的代价是自己的生命,可见他的妻子是多么有价值和珍贵的,你为人生伴侣持守住真爱所付的代价愈大,就象征你的伴侣的珍贵程度与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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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家宁为梦中情人预备的真爱戒指,是他从两百五十元美金开始支付,直到付清一万美金而得到的戒指,在这过程中,他付出哪些代价?

2、当一连串的考验和难题来临时,你会怎么面对和处理?

3、当别人轻看你,否定你或是对你说负面的话时,你会用什么态度来面对?

4、你有没有看重过任何一样东西,你竭力追求,努力想要得到它;在这过程中,你付出了什么代价?对你来说它为什么这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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