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 斯人若彩虹(10)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夏夜静谧,饭后倪家两姐弟各占沙发一隅,安心干事。倪年正一门心思地制作着某位买家送给女朋友的本命年生日礼物——朱砂手串。不同于玉石、天珠的冰凉感,朱砂握在手里总有些温暖,表哥之前寄过来的水飞朱砂,色彩明丽,品相一流,从灯下瞧去,颗颗如血。她从配件盒里挑出一粒青干玉,对准串线时,偏头看了眼旁边的倪哲:“明天还要替咱们产科打比赛呢,不用早点休息,养精蓄锐吗?”

倪哲盘坐在那而,大腿上摊着本天文杂志。公众科学日那天,叶鲤宁喊雷蕾去期刊部拿了多本样刊,如数让倪年转赠给了对天文产生极高兴趣的弟弟。倪哲亦是因此得知,原来自家姐姐和叶副研究员竟是相识!而此时此刻,他边翻页边笑道:“不就是篮球赛嘛,一对五都行。”

“吹,使劲吹。”

这几日正是妇产医院一年一度的趣味运动周。倪年所在的产科长期以来阴盛阳衰,医护人员队伍中男性占比比妇科还低……为了彰显关爱,院方特批几个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的科室可以从家属中邀请外援。虽是冠名趣味,但由于诸多项目设有奖励,于是激烈程度就可想而知了……这已是倪哲第三次代表产科出战男篮比赛,经历丰富,可谓老将。

倪年见他杂志翻得上瘾,深感好笑。自打那回听了叶鲤宁的科普讲座,倪哲对天体物理的喜爱便一发不可收拾,短短时日,已然入门。有意思的是,他还借自己的东风加了叶鲤宁的微信,常常求知若渴地向他寻求答疑。便如此时这样,倪哲正对着手机,通过语音跟叶鲤宁请教中国眼下的暗物质和暗能量探索进程……

男人真是种干脆的生物,建立起交情来,总是相当迅雷不及掩耳。

她有些好奇,便拿肘关节捅捅他:“你觉得叶老师这人怎么样啊?”

“挺随和的啊,和我们学校老师差不多,平易近人。”

“……”

倪哲悉心听完叶鲤宁的回复,顺手按住了说话键,察觉姐姐神似无语,便反问道:“你不觉得吗?你不喜欢叶老师这类搞科研的啊?”

倪年腹诽着弟弟too young toosimple,然而还是诚实地说:“喜欢啊,挺喜欢的。长得帅的聪明人,谁不喜欢?我们女人有时候很肤浅的好不好……”

倪哲咯咯直乐,拇指一松。

良久,他突然反应过来什么,顿时咽了咽口水:“姐……”

“嗯?”

“那个,我和你说个事,你别打我啊。”他把手机递到她眼皮底下,认罪道,“你刚才说话的时候,我忘记松开了,然后……”

入眼正是他与叶鲤宁的微信聊天界面,倪年无须深思,赫然明白了他这话的意思。

“你!”

被训斥的人迅速起跳,夹紧尾巴逃跑,却被姐姐掷来的纸巾盒正中后脑勺,咚的一声,他嗷嗷叫着抱头闪进房间。

客厅瞬间只留下了她,羞愧感陡然发酵,丢在沙发角的手机却趁机添乱,叮咚作响——正是微信消息的提示音。仿佛预料到了是谁,倪年整颗心顷刻间像是被上了发条,犹豫再三,终究还是硬着头皮拾过来查看。

涨到冒烟的脸,对着那简洁利索的两个字:很好。

——喜欢啊,挺喜欢的。长得帅的聪明人,谁不喜欢?我们女人有时候很肤浅的好不好。

——很好。

阿弥陀佛,她输了。

结果翌日,倪年等在住院部大楼门口,迟迟未见自家弟弟的踪影。

正当她准备发起夺命连环call,终于遥见倪哲大步流星地赶来。倪年刚要开口,视线越过他耸动的肩膀,竟看到后方跟着步履悠哉的叶鲤宁。

这世上要是真有施法结印能迅速遁地的忍术就好了……与他四目相触的刹那,倪年狠狠琢磨道。

“什么情况?你怎么会和他在一块儿的?”待倪哲奔至跟前,她满头雾水地发问。

“哦,昨晚叶老师让我今天去他那里拿几本杂志新刊来着,所以就稍微迟了些。”他将装有刊物的纸袋递给她看,又转向身后的男人,“谢谢您送我过来啊,叶老师!”

“不客气。”叶鲤宁握着车钥匙,好生提醒,“还不去换衣服。”

“哦!我得赶紧!”倪哲手忙脚乱地从纸袋中拿出球衣、球裤,剩下的通通塞给姐姐保管,接着一溜烟奔赴赛场。

“……”倪年抱着那袋科普刊物,显然十分尴尬,目光闪烁不定,愣是没肯停下来直视他,“大周末跑这一趟,真是麻烦你了。”

“不麻烦。”

叶鲤宁随口答,端视着眼前这身久违的护士服。燕尾帽藏起了她的如瀑长发,纵然职业装束平平无奇,好在清丽脱俗的姿容,楚楚动人的眉眼,令她无法轻易泯然于众。自一开始他就深知她的美意,从不咄咄逼人,人却会向往它。

他三言两语将寒暄部分揭过,接着对楼前电子屏幕上滚过的“趣味运动周”字样表现出了意外的兴致:“方不方便带我转转?”

“你不急着走?”

他被问得骤笑,不禁往前踏了半步:“你这么急着赶我走?”

倪年无语凝噎,默默托高怀里的纸袋妄图挡脸:“我可没这么说……”

“你没有。”他并不戳破她的花花肠子,反而将掌中的车钥匙顺手落进那护士服口袋里放着,“走,去看看。”

“……”

院内小操场是运动周的主要活动场地,按照类别被分割成大小区域。倪年琢磨着叶鲤宁这样的清致之人,大约不喜身体对抗强度过大的运动,现场观摩了会儿男科主任医师和妇科主任医师之间长达十几个来回的乒乓球厮杀,直接领他去了彰显智力光辉的益智游戏区……

活动搭建的遮阳棚下热闹非凡,一大堆白大褂凑在一起动手又动脑,很是好玩。叶鲤宁走到长桌前,一位负责监督游戏的护士正坐着咬笔盖,他低头看了看让对方无比为难的数独题,转眼在一字排开的华容道、九连环、孔明锁、智力扣、四阶魔方等物件上过了一遍,侧头对倪年说:“你选一个。”

“这个。”倪年想也没想,挑出九连环。

“理由?”

她双手往后腰一背,挺得意的:“因为咱们医院目前解九连环的最快纪录者——是我。”

那位正在玩数独题的监督护士听见声音,抬了个头:“嗐!我说呢,是倪年啊,你又来解九连环啊?咦?哇!你男朋友?”

竟是产科同事,虽不在同个病区,但亦是相熟面孔。倪年被对方花样百出的感叹词绕晕,琢磨着家属以外的人是不能参与活动的。洞悉她心中所虑的叶鲤宁,已机智地将她往臂弯里搂:“我是她男朋友,我想挑战这个。”

倪年瞥他一眼。

好吧,为了六病区的奖金大业,她决定,没节操一回……

叶鲤宁在凳上落座,按下秒针,计时开始。那监督护士对数独题已然撒手不管,憋了一会儿,终于扒住倪年八卦道:“他真是你男朋友?Amazing!”

“是啊……”

“哪儿人啊?”

“这儿人。”

对方显然不太敢相信这位产科之花居然突然有了对象:“律师?公务员?企业高管?”

“裁缝。”

“噗!服装设计师?”

“……”

“你俩不会是在时装周秀场认识的吧……”

话题及此,倪年不得不开始挠太阳穴。焦头烂额之际,旁边解九连环的男人出言解围道:“在泉州。”

倪年踉跄。

而他的眼睛与手都没有离开金属制的环扣,前者专注,后者迅速,语气如动作般有条不紊:“三年前我去泉州探亲,路过旧馆驿巷,捡到了她掉在家门口的东西。”

真的假的,演电视剧呢?八卦护士将信将疑:“然后呢?”

“然后我敲了她家的门。”

“接着你俩就狗血地一见钟情了?”

“接着我回了北京,就这样过了三年。”叶鲤宁动嘴动手两不误,“谁知前不久,她来我店里定做衣服。我深感有缘,便追求了她。”

“哇——”对方嘴张得能塞进一个拳头,“这……这……这也太……”

“好了。”

“啊?”

叶鲤宁拎着手中的物件晃了晃,金属环扣发出清脆的叮叮声:“九连环,解好了。”

“……”监督护士连忙暂停秒表,接着倒吸一口凉气——人家倪年独霸着的超级成绩,居然就这样被随手破了!还没缓过劲来,却听那厢的神人咨询道:“如果追加难度的话,奖励能加倍吗?”

“你想怎么追加难度?”

叶鲤宁扫了眼长桌,如愿拿到那张被遗忘良久的数独题。他边俯身边推开笔盖,明明仅过一眼,却像是同步破解般,在那9×9的空格上不慌不忙地填入一个个阿拉伯数字。

然后监督护士便捎着那份被光速解答的数独题找副院长合计去了。

叶鲤宁将笔插回笔筒,手还尚在半空,却被人慌里慌张地骤然抓住。倪年顶着一副大白天见鬼似的愕然神情,刚才一言未发,此时已按捺不住心中的疑窦:“怎么回事?”

“那是去年世界数独锦标赛总决赛的赛点题,我恰巧在网上做过。”

“我不是问这个。”她已经顾不得自己对他紧抓不放的揩油举动了,浑身发散着显而易见的慌张,“你怎么知道我家住在旧馆驿?”

叶鲤宁垂目到那快被她掐出瘀青来的手上,好生看了片刻,才没辙似的笑出了痕迹:“来的路上,刚好和你弟弟聊到了这个。”

“……”

原来如此,竟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亏她惊恐至极,怀疑是自己失了忆……倪年眼珠朝天轮了半圈,无语凝噎:“说真的,你吓到我了。”

他哂了哂,但笑不语。

叶鲤宁没久留,倪年送他走的途中,两人沿院内绿化带散着步。倪年念他方才连破两局的逆天表演,惆怅望天:“我引以为傲的纪录啊……”

“不服。”他断定道。

“岂敢,我只是开始相信,你当初说看了眼责任护士卡片,就记住我电话号码这件事,是真的了。”

“所以——”他思及什么,驻足的同时顾盼过来,缓缓相问,“对于我这个长得帅的聪明人,现在还只是喜欢名字吗?”

真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遭此调侃,倪年悻悻然。电光石火间,却叫她抓住了真正的重点,脑门转瞬冒烟:“你听见了?”

不是被捂着耳朵吗?

那夜餐桌上,面对雷蕾众人不依不饶的拷问,她曾灵机一动,泰然应对说:“鱼字鲤,宝盖宁,我喜欢你们老师的名字。”

整了半天,人家全听见了。

“转移话题是没有用的,正视我的问题。”

整了半天,人家还挺介意。

倪年哭笑不得,只觉得盛日之下,眼前仿佛开出一片浮光跃金的湖泊。而她乘船摇曳在碧波上,如果说没有心襟荡漾,那必定是假的。他却在这时让了一步,收起得理不饶人的反常模样:“好了。我今天跟倪哲来,其实也是想找你帮个忙。”

说话间,他掏出个绒面抽口小袋。

清澈细润的玻璃种,状似袖珍锦鲤,肉眼可见点点荧光。之前她还猜测过他颈间佩戴的是何物件,如此一来,当真是圆了她一桩好奇心事呢。

换绳对DIY一姐而言简直小菜一碟,她把这块价值不菲的翡翠玉放入袋内,扎好抽口。从外面回来的救护车呜啦啦驶过,叶鲤宁带她往侧边避让,再回身时,倪年竟在人群中撞见了意料之外的面孔。

韩序。

他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形容肃然,无声注视着这端的动静。

既已互相望见,双方都没有刻意闪躲,韩序举步过来,一双漆黑皮鞋停在倪年跟前:“我到附近买东西,顺道把保温桶带给你。”

日光自云层间铺落,仿佛半数都照进了他的眼中,化作琥珀石般的光泽。看望韩母时送去的保温桶,本没打算要回,此时倪年从他手里接过,只觉得无可奈何。

第三方站在一旁,存在感难以忽略,韩序敏锐地打量他,简单问好。叶鲤宁亦回了个礼,接着当着韩序的面,伸手拿走存放在倪年口袋内的车钥匙,离开前,习惯成自然似的拍了拍她的后脑勺:“我走了。”

“路上注意安全。”

“我会的。”

叶姓背影越走越远,倪年终于拎着保温桶转身。韩序快手拦住她,那陌生男子看似不经意的亲密举止,化成森冷冷的念头,在他脑中瞬间绕了一万个弯,他并不傻:“刚才那个人是?”

“如你所见。”

“所以手链丢了,是和他有关?”

倪年把横亘于前的胳膊按落,语气毫无破绽:“不然呢?”

韩序脸廓发僵,良久,转脸嗤地笑了。他从口袋里掏出火机烟盒,拢手点了根烟,深吸一口,然后夹在指间垂到身侧。烟草味侵入肺腑,仿佛能及时麻痹阵痛的神经,而他无奈至极,直到那烟堪堪燃掉半截,都再也没发一言。

医院大门处,电动道闸的直杆在车后缓缓降落。明知全然处于盲区范围,车内把着方向盘的叶鲤宁,还是朝后视镜上抬了一眼。

——“帮我。”

片刻前倪年的那道低诉仿佛犹在耳畔。

你帮我,我帮你,他们二人从何时开始,居然陷入了这样离谱的怪圈?然而由不得叶鲤宁不承认,他发觉自己竟既不介意也不反感,还十分乐在其中。

 

Chapter 06 为你着迷

暮色四合,西边天空残留着夕阳沉落前最后的云隙光,首都机场T3航站楼灯火通明。

下了班又历经堵车炼狱,此时的男人终于候在了接机口,看一波接一波的出港旅客从通道那头迎面走来。他稍微一找,,成功锁定到了某个提着棕色旅行袋的墨镜女人。

那亘古不变的盘发造型,干练又不失女性柔美,烟灰铅笔裙下步履一贯不拖泥带水。叶鲤宁原地等着,虽然两人之间仍然隔得挺远,但他仿佛已经嗅到了对方身上十年如一的三宅一生的味道。

行至跟前,叶迦宁将墨镜翻往头顶,随之拈起叶鲤宁左胸口处的品牌logo瞧了瞧:“行啊,知道穿我买的衣服来接机了,有进步。”

他低头去看,果然是叶迦宁的手笔。今早随便挑了件穿上,并不是为了刻意迎合,但既然姐姐高兴,他亦不去驳面,莞尔一笑便接过了她的行李。

回程途中两人均饿得慌,互相合计,便驾车到三元桥周边,吃叶迦宁日思夜想的京味炸酱面。餐馆里人声鼎沸,叶家姐弟面对面坐着,从小到大彼此之间就不存在所谓的疏离感,能聊的东西特别多。后来叶迦宁打给丈夫报了个平安,全程粤语,挂线后立马又接到了香港那头的来电,这次讲的国语,每字每句叶鲤宁都能听清楚。但他乐于无动于衷,接过服务员端来的食物,顾自先吃。

炸酱香味浓郁,节骨眼上馋得叶迦宁无心再讲,匆匆结束后,她一边拌面一边说:“横竖你也听到了,我这次回来,免不了还是要替大哥出面,为老头子做你的思想工作。”

“不必了,让他们趁早死了这条心。”

“老三。”叶迦宁照例无奈,“你是铁了心要一个人待在这里搞你的研究事业,而不去南边和我们一起打理生意,是吗?”

“人各有志,当年我没有选择美国,现在自然也不会为了香港离开北京。”叶鲤宁闻着眼前热腾腾的面食,不急不缓地说,“我不认为以你的智商,会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

“你呛我?”叶迦宁瞠目,接着不怒反笑,“从小到大没个消停,事事跟家里对着干,要不是我护着你惯着你,给你收拾烂摊子,你以为你能随心所欲到现在?白眼狼。”

见一母同胞的姐姐动气,叶鲤宁端正态度赔不是。末了,叶迦宁搁下筷子,神情严肃地摊牌道:“咱们姐弟俩之间没有什么是不能说的,所以今天我必须问你,你是真的不在乎继承权,真的打算放弃它,拱手让给一个和叶家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吗?”

叶鲤宁也放下筷子,往后一靠,情绪稳得像扎了根一样:“从他在妈头七那天往家里带回两个外人起,叶家一切的荣辱,都与我无关。”

叶迦宁噤声。

“我的那份我不要,但你的那份,他必须给,且有些人不能抢。”

听到这里,她终于忍俊不禁:“放心,我又不是纸老虎,除了你,并不是谁都能爬到我头上作威作福。”

他自知有愧,低眉笑了笑,惹她长叹一声,感慨道:“你啊你,还是这么轴……”

“让你辛苦了。”

白驹过隙般的岁月,从北京到香港,叶迦宁一直是这个家庭大小关系的维持者和平衡者,她的难处,他知道。

“行了,谁叫咱俩是同个娘胎里出来的,万事总得一个鼻孔出气。”她也懒得再劝,悻悻然吃了几口面,咀嚼间隙,突然探手到他颈下按了按,“你的坠子呢?”

“送去换绳了。”

“我说呢。”

除了叶鲤宁,叶家一干人等早已随着家族生意的南迁,定居港岛多年。而他平时又只住科学园南里,所以无论是被撂在老城区内的叶家院子,还是其他人回京后办下的几处私人置业,大多时候都是空宅。

叶鲤宁按吩咐将叶迦宁载到寓所,没有上楼小坐,也没有即刻启动离开,只坐在昏暗的车内长久地放空。周遭夜沉如水,虫鸣起伏,仰首却不见一颗星辰。

直到丢在仪表台上的手机发出突兀的提示音,他摸索着入手,指尖轻点。

“叶老师,吊坠的绳子我已经换好了,改天送还给你。晚安。”

子夜将临,这突然闯进他听觉世界的语音,像一把温度适中的熨斗,将发皱整晚的情绪悄悄推平。他复又去按,再听,复又去按,再听……

反反复复,一遍一遍。

这种感觉,竟似切慕,竟似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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