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卫:《红楼梦》新评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读《红楼梦》,并读其批评。大某山民之评最有识见,虽着语不多,已见一斑。护花主人之意勤矣,然何其庸也。太平闲人心劳日拙,可笑可怜。余前此欲批《红楼》一过,因事未果,今度此炎炎如火之夏日,百无聊赖,乃匿居池馆,日草数篇,以写夙怀,且消永暑。

此书是之家庭小说。之家庭组织,蟠天际地,绵数千年,支配人心,为国家组织之标本。国家即是一大家庭,家庭即是一小国家。西国政治家有言,国家者家庭之放影也,家庭者国家之缩影也。此语真正不错。此书描摹之家庭,穷形尽相,足与二十四史方驾,而其吐糟粕,涵精华,微言大义,孤怀识,则非寻常史家所及。此本书之特色也。

之国家组织全是专制的,故之家庭组织亦全是专制的,其所演种各现象无非专制之流毒。想曹雪芹于此,有无数痛哭流涕,故言之不足,又长言之,长言之不足,又嗟叹之。可惜雪芹虽知此制度之流毒,却未知改良之方法,以为天下之家庭于是如此,遂起了厌世之心,故全书以逃禅为归宿,此亦无怪其然。

之国家组织向来是专制的,若无民权与之相形,岂不以为天下古今之国家终是如此。然则受家庭组织之流毒而不知悟,又何足怪?余今批此书,欲以科学的真理为鹄,将家庭种种症结一一指出,庶不负曹雪芹作此书之苦心。

然而变更家庭组织,较之变更国家组织,更难十倍。盖国家组织以威力合成,家庭组织以情意合成,威力能支配人之恐怖心,不能支配人之感爱心,故其力甚为薄弱。欲变更国家组织,只须把国家学宪法的学理明白透彻的讲演,听的人若以诚相感,没有不明白的;明白的人能协力同心去做,没有做不到的。家庭组织却不然。不用说他人,行拿我来说,才一及家庭问题,即觉有无限缠绵,歌也有思,哭也有怀,早已神游其中,更无辨理的余暇了。

我既如此,以己之心,度人之心,谁人没有相依为命的家庭?感情既已如此其深,欲与之辨理,正恐不易。故曰变更家庭组织,正如水之无源,木之无根,必不能久。故今日救治之策,第一须变更个人对于家庭之观念,明知其难,却是不能不如此办法。

但是变更家庭组织,与变更国家组织,办法大大不同。前已说过,国家的组织由专制的威力合成。惟威力可以胜威力;由恻隐心所发这威力,可以胜残忍心所发之威力。故我前此于革命军中,甘心做一个马前卒,绝无半点馁怯。至于一般新少年所倡家庭革命主义,以及种种牵强之行为,我却头一个反对。因为家庭组织亦是专制的,然其元素却是由情意相结。既以情意相结,还得以情意去感化他。故我对于变更家庭组织之方法,以感化为第一义。感化的功效是缓和的,然亦无更急的法。惟其如是,故我不能不大有望于《红楼梦》了。此书识字男女,人人爱阅。如今批了出来,准科学的学理,以指家庭之种种症结,使人阅之,惊心怵目,知道这种家庭组织是不能不改变的,这是区区的一段心事了。

昔时法国革命,小说家福禄特尔之力居多。将来家庭组织改良,安知不是起足于此呢?我们能将曹雪芹推到同福禄特尔一样,也不枉了他做这一本好书给我们看了。

如今先说一段。一个黛玉,一个宝钗,皆立心要嫁宝玉,但是看书的人,无不恨宝钗而怜黛玉。虽说因为黛玉为情而死,死得可怜,宝钗幸而如愿,未免可妒。然果如是,可谓不善读书了。须知黛之于宝玉,纯以爱情想感,不失男女爱情之正。试观两人情意未通以前,黛时时有疑忌心,有刻薄语,这都是放心不下的原故。及至《诉肺腑情迷活宝玉》一回之后,黛知宝心,宝知黛心,黛之情已定,自此心平气和,以后对于宝玉没有一点疑心,而对于宝钗诸人亦忠厚和平,无一些从前刻薄尖酸之态。(此层疏析,从前未经人说过。但试将此书从头至尾读了一遍,诉肺腑以后,实实如此,并非强为附会。至雅谑则不能以尖刻论;盖不如是则不成其为谑也。)其爱情之纯挚,心地之光明,品行之诚悫,胸怀之浩洁,真正不愧情界中人;抱恨而死,所以可伤。至于宝钗却不然。综其生平,未尝以爱情感动宝玉,但知于贾母、王夫人、诸嫂、诸姑至于仆人等,处处使乖,处处献勤,四方八面布置了一个风雨不透,使人人心目中皆以将来之二奶奶相期。彼其心直以宝玉为一禽,而张罗以捕之,以为捕得之后,以我之美,何难使其心悦诚服。唉!这便是娼妓行为。夫妇爱情,借此缝合,就有限得很了。究之不能长久,只落得孤孀一世。论他的行为心术,真正与黛玉相隔天渊,这情界中断不容彼羼入一步了。然问宝钗这种手段,何以有效?是盖由于婚姻制度,都由父母硬作主张,不管他的儿女爱情如何,所以上了此当。以至王夫人垂老之年,丧了爱子,堕于至愁极苦之境,真正是何苦如此呢!当老人家看了此段,尚不肯主张自由结婚,便是安心给他儿女过不去,更安心给他自己过不去了。


这一段只好算总批,尚有随时随处的眉批以证之。

说了这一段,有人驳我道:“你所说都是不幸的事。你没看见过《儿女英雄传》么?他这本书,便是反对《红楼梦》。以为贾政夫妇若能如安学海夫妇,钗、黛若能如金、玉二凤,袭人若能如长姐儿,则何至有不了事?何必一定自由结婚才是呢?”我答道,照他这部书所说,必定安夫妇、金、玉二凤、长姐儿皆是好人然后可。若一个不是好人,便不成《儿女英雄传》,成了「糟糕传」了。试问能家家皆是好不能呢?天下所以有制度的缘故,专门学者言人人殊,然其大意不过曰,不使好人吃亏,不使恶人得志而已。如人人皆是好人,便连婚姻制度也都可以作废,还讲什么自由结婚呢?自由者对于不自由而言,不自由从压制中来,你如今不辨自由之善不善,却分人之好不好,这见便太差了。

宝玉一生钟情于黛玉,而又往往滥及其情于旁人,此不足为训。虽则一夫多妻制度中,不能以此责之,然究非情之至者。曩论及此时,有人驳余曰:“情者,明通公溥而无所私者也。随受情之分量,以有大小广狭之殊,非其情之有所斟酌于其间,厚于此而薄于彼也。譬如明月在天,大地之上,靡不照临,,表里通明,受光最多;郊原平旷次之;山林阴翳,则又次之;至于曲房密室,有为月光所不到者。是岂月之有成心于其间哉?毋亦受者之量各殊而已。宝玉之爱情亦犹是也。”余笑曰:子之言辨矣。以言爱情,诚无以易。儒之言仁,墨之言兼爱,耶之言博爱,佛之言慈悲,皆不外乎此。然以言爱情则可,以言男女的爱情则不可,盖男女的爱情虽与其他爱情同其性质,然其关系故有异耳。吾人生于此世,以民胞物与为念,以舍己为群为事,所以顺其情之所之,而行其心之所安。故举世非之,力行而不惑,众醉独醒,蹈死不悔,只以尽其在我而已。月明之喻,诚哉其然也。男女的爱情则不然。既有我之爱情,又有他之爱情,两情相遇,如磁针相吸,此其关系固与其他爱情迥然不同矣。欧人一夫一妻制,非特缘于宗教观念,亦以男女的爱情必如是而后安也。我既重我之爱情,又重人之爱情,缘于自由,归于平等,庶几人我两无遗憾。若一夫多妻之制,直视女子如饮食之物。八大八小,十二围碟,样样不同,各有适口充肠之美,下箸既频,又欲辨其味,大嚼之后,便已弃其余,直不视为人类,又何爱情之有?多妻之男子不知爱情,非苛论也。推而极之,则婚姻之制度亦为爱情障碍。盖多妻之制,以女子为饮食食物,固是私心;一妻之制,以女子为珍宝,亦是私心。西人斥多妻者之言曰:“汝有钻石如此,将以之嵌戒指乎?抑将搥为无数之碎颗乎?”此以喻爱情之宜专也。殊不知视妇女为珍宝之心,皎然如见,此不可为讳者也。之俗,结婚不得自由。西国之俗,结婚得自由矣,而离婚不得自由。法律虽不绝对的禁人离婚,然必须诉之裁判,得其许可,乃能为之。故多有爱情既渝,徒以无所藉口,不得不隐忍相处,其苦乃甚于桎梏。法兰西禁人离婚,数年前南达博士于国会力持通过离婚案,法人称之为「离婚之父」。诚以婚姻者以爱情为结合,爱情既渝,其婚姻自然当离也。于是社会学者,倡为废去婚姻制度之说:其大旨谓婚姻之事,当纯任人之自由,不当以制度为束缚。使其相爱,久久不可渝也;使爱情既失,去之可也。何须法律预人事?(主此说者,所生之子,不以为一姓之子,而以为国家之子。

出世之后,哺乳诸事,皆国家设机关以专司之。其说甚详,附论于此。)此为欧美近日最新之学说。以余论之,男女相合之事约可分为四期:草昧之世,榛榛狉狉,男女杂媾,无所谓夫妇,此一期也。定以法制,以防淫纵,然野蛮故态,仍未尽去,于是有一夫多妻之制,又有一妻多夫之制,此为二期也。一夫一妻,著于法律,至于情夫情妇狎妓等事,只能以道德相规,不能以法律相绳,此第三期也。为离为合,纯任爱情,此第四期也。以理言之,自以第四期为最宜,然必俟其男女道德皆已致臻于纯美,又知以卫生为念,然后可行,否则将复返于榛狉之世矣。法制者,道德之最低级,使不肖者跂而及之者也。因世界多有不肖之人,不得已设为法律以制之;使不肖不绝迹于世,则法制终不可废。故为今日计,仍以一夫一妻之制为合宜。(第四期之时,仍是一夫一妻,不过其离合纯以爱情不限以法律耳,并非杂然并进,不可误会。)然使慕一夫一妻之名,而滥情如故,则纳妾之与外妇,庶子之与私生子,不过五十步与百步之别,但能不生关系于家庭,而堕行则无以异也。欲救其失,当使人人知有逢由之观念,尤当知有平等之观念,知自重其爱情,尤当知重他人之爱情。试思宝玉逃禅时,丢下宝钗、袭人等,揆之佛法慈悲,宁不内疚?人以为悟澈,我以为自私自利,不顾他人,断不能成佛。宝钗始虽强合,其后已不能自持。至于袭人,虽为小人,然在宝玉,则无以自解于始乱终弃之咎矣。设时晴雯未死,未知作何发遣?设使紫鹃上当,又不知作何发遣?凡此皆滥用其情,而未将他人之爱情略一重视,故其极终为平等之蟊贼;佛法最重平等,是亦佛之蟊贼也。愿有情人一思之。


儒者尝言先王之所以治天下,无一不出于礼。此言诚然。非惟如此,凡世界一切专制政体之国,莫不如此也。礼为专制政体之辅翼,舍此则专制政体失其凭依,其详见于孟德斯鸠所著《法意》,不具论矣。今日在立宪政体之下,而犹昌言礼教,欲以藉以维持,真可失笑。此书不涉政谈,置之不论。今所论者,之家庭组织与国家组织同一基础,其为专制同,其以礼教维持专制同。然而国家之成立由于威力,以礼教为威力之保障,其极也使人驯服于威力之下,于专制政体之本意未为失也。家庭之组织由于情意,而以礼教为之经制,其极也使人丧天真,灭绝情意,相率而趋于伪,而家庭之内,天伦之乐,几几乎绝,此真可为痛哭流涕长太息者也。今欲剔擢其弊,千条万端,不知从何说起,姑举一事以明之。

昔王阳明先生居父丧时,吊者至,或不哭,门人有言宾至宜哭者。先生曰:“哀至则哭。若以宾至而哭,则是非发乎哀慕之诚,自欺以欺人矣。”此真为光明纯洁之言,而一时多以先生为非礼者。今按之《礼经》,则先生诚为非礼矣。《礼经》之于丧礼也,其哭也有节,且往往有「哭声三」之规定焉。夫哭而有节,则其非哀至而哭也明甚;哭必规定以三,则其不必发于哀慕之情也明甚。然而所谓礼者固如是也。于是有汤金钊者,以为所谓哭声三,期于有哭而已,只以循礼,非以为哀也。噫!《水浒传》之言曰:“凡哭有泪的声谓之哭,有泪无声谓之泣,有声无泪谓之号。”干号者,潘金莲之丑态,乃以为尽礼乎?夫汤金钊者,以名儒居相位,又以纯孝名天下,而其言若此者,亦以此言为人人意中所有,而又为人人口中所不敢言,惟己以名儒孝子贤相之资格,不妨一言之,知人必不以为非焉尔。而世之人只知讥阳明为违礼,未闻有斥汤金钊为作伪者,且以为知礼者固如是也。呜呼!然则所谓礼者可思矣。

夫专制之组织,已足逼人为不孝不慈不友不悌之人;而礼教之维系,更是强人为假慈假孝假友假悌之人。坐是之故,家人父子之间,不讲心事,惟讲面子。无论其如何父不父,子不子,兄不兄,弟不弟,但使于面子演孝慈友悌之态,即怡然可以见人,而人亦群以知礼目之。相习成风,成为之家庭。今吾辈试就所见所闻者而平心论之,所见所闻诸人家中,姑媳相安者几何人?妯娌相安者几何人?姑嫂相安者又几何人?不过智者取巧,愚者吃亏,悍者发犷,驯者饮泣,或陵人以自喜,或郁抑以自戕,达者小事糊涂,得过且过,贤者委曲将就,苦心调和,大奸者则博循礼之名,而因以为利而已。

唐末张公谨家五世同居,唐主旌其门,且问何以能此,公谨书百「忍」字以进,世多称之。吾则谓公谨此百「忍」字,盖抱无数委曲,受无数气苦,积无数牢骚,蕴无数感慨,郁深恨极,藉此一泄,故一而十,十而百,如龄官之画「蔷」,纍纍而不止也。吾意世人于此,已当惕然而悟,而反叹为美谈,然则人之家庭思想,亦可知矣。

今读《红楼梦》,见其父子叔侄兄弟姊妹之间,姑媳妯娌之间,宗族戚串之间,纷纷然相倾相轧,相攘相窃,加膝堕渊之态,袗臂夺食之技,极残忍,极阴鸷,极诡谲,极愁惨;鬼谷之捭阖,不足喻其险,孙、吴之兵法,不足拟其诈,战国之合纵连横,不足比其乱,使人伤心惨目,掩卷而不欲观。然其外则彬彬然诗礼之家也,周旋揖让,熙熙然光风霁月之象也。呜呼!吾不得不叹专制组织能逼人为不慈不孝不友不悌之人,如是其甚也;吾尤不得不叹礼教之维系能强人为假孝假慈假友假悌之人,更如是其甚也。今试举一端以明之:贾珍、贾蓉之居贾敬之丧也,寝苫枕块,俨然孝子,而聚麀之行,公然为之而不恤。此犹曰狗彘之徒不足齿也。贾赦夫妇之事贾母,于表面无甚失礼,然其心恨老厌物之不速死,昭然如见也。此犹曰彼二人者固非人望所归也。贾政夫妇宜若能尽孝矣,然其声音容貌之间,非有至情至性足以使人感动,不过循礼而已。其心以为吾惟循礼,乃可以为完全人,吾惟循礼,乃可以为子孙之法式,至其恋慕之心,固漠然也。此犹曰彼龌龊者不足语此也。若凤姐者,承欢色笑,宜若能尽妇道者矣,然其心但以能博老祖宗之欢喜,为一己颜面上之光荣,益得以遂其揽权专制之志云尔。

综观诸人,无一孝者,无一不假孝者。孝字为第一注重之美德,而实际如此。至于其他骨肉之间,眈眈逐逐之态,随事随处一一标而出之,足令人刿目怵心者,不一而足。是故诗礼之家,其面子之礼数弥周,其骨肉之情意弥薄,反不如田家茅舍食菽饮水者,真有天伦之乐也。此无他,阀阅之家,组织较密,专制之力较重,礼数之束缚较紧,故其所制造之人格亦较为污杂;田舍之家庭组织较单,且受毒亦较轻耳。使国人而长此不变则已,苟其欲变,则不可不于组织根本上着手。所谓根本者何?去专制,。于一人也,当视为国家之一人,社会中之一人,而决不可视为家庭中之一物,以己意为处分也。如是,则买卖奴婢之制当废矣,纳妾之制当废矣。不宁惟是。于其子弟,当导之以自立,而不宜视为一己之附属品矣。导之以自立,使能不依赖于人以为生,于是以自立之故而得自由,于是家庭之间,所生关系,乃由爱情而生,非由强力而生。其大异之点,此则自然亲附,彼则硬作主张也。专制之组织既撤,则无须以礼教为之维系,而骨肉之间,一片烂熳天真,是所谓真慈真孝真友真悌者也。然则共时可无礼乎?曰:是又不然。礼所以行吾敬,犹乐所以宣吾和,盖至是礼之本旨乃为不失,非若叔孙制礼,专以便专制者之私耳。

一笑。

或问:“子之斥礼也至矣,而又言礼所以行吾敬,犹乐所以宣吾和,何也?”曰:吾固言礼之本旨在是也。敬存于心,礼现于外。有一分之敬,即表一分之礼;有十分之敬,即表十分之礼。若无敬而饰礼,是伪也;有一分之敬,而表十分之礼,亦伪也。或曰:“子之所恶者,伪礼耳。”曰:与其谓之伪礼,毋宁谓之专制者之礼也。彼专制者之以力服人,知人之非中心悦而诚服也,虑力之有时而穷,乃不得不以礼为之辅。力之为用,能使人之肢体失其自由;礼之为用,能使人之良心失其自由。举其喜怒哀乐,不惟良心之是从,而惟礼之是从。礼所谓喜,则从而喜之;礼所谓哀,则从而哀之;驯至礼所谓可,则从而可之;礼所谓否,则从而否之;是不啻去人之良心,而代之以礼也。宗教之能使人迷信,专制之能使人盲从,其妙用皆在乎此。萧何为汉高祖治宫室,甚壮丽,高帝怒。何曰:”非壮丽无以示天下。“王船山推论其意,至为精详。(见《读通鉴论》)叔孙通制朝仪,高帝曰:“吾今而后知天子之尊。”秦汉以来,所谓礼者,其精神全在于拥护专制,章章如此矣。抑非独秦汉以来为然,即古先王之制礼,其意亦未尝不在于是;考之《礼经》,不可掩也,特未如秦汉以来之甚耳。

或又曰:“礼岂无与良心相合者?子何言之过也!”余曰,欲问礼之合于良心与否,当先问专制之合于良心与否。专制既不合于良心,则专制者之礼,其不合于良心明矣。既不合于良心,而又不得不如是以行,则必须相率而为伪,所谓无敬而有礼,与有一分之敬而行十分之礼者也。人人皆以假面目相向,而于是乎不可救矣。或曰:“专制者之礼,不免率天下而为伪,然如子之所言,以视野蛮时代之恣睢犷戾,则有问矣。今子欲去周末之文胜,而返于太古之鄙野,是亦老庄之余论,不足以经世也。”曰,胡为其然也?野蛮时代之恣睢犷戾,谓之质直的野蛮;专制者之礼,谓之虚伪的文明。按人群进化之礼以言,此后当质直的文明而已。夫专制者之文明所以至于虚伪者,以专制者先自处于野蛮之地,而日以文明责天下。夫已自处于野蛮,则所以为文明者已不免于虚伪矣;而人之应之者必不以诚,徒以文明相搪塞。是故举天下之人皆窃文明之名而行野蛮之实,与所谓质直的野蛮者面目虽异,心术不异也。今欲进于质直的文明,在不于矫揉造作之面目求文明,而于本原之地求文明。博爱也,自由也,平等也,使人与人之关系无复有倾轧攘夺之可生,则野蛮时代恣睢犷戾之情自然内绝于心,于是则又何须以矫揉造作之面目为之维持?此所谓本原的改革也,与老庄之说相去若天渊矣。质直的文明时代固不废礼,然敬生于心,则礼形于外,有一分敬,即一分之礼,有十分之敬,即行十分之礼,无复有矫揉造作之行,强良心之所不安以为礼;而礼以行敬,不过与乐以宜和同其效用,无须恃为治国之大经大本,则有所谓自由平等博爱之公理,较之以礼治国为孰愈乎?(此时礼只为公理中之一事,故言公理,即可括礼字也。)

儒者之重言礼教,由来旧矣。吾今之反对之,固有所大大不得已,而其得人之同情亦至难,然终不敢不言。今试举一最易知者而言之。魏、晋、宋、齐、梁、陈,皆以篡弑得国,而以忠教天下自若也。辽、金、元、清,皆以篡夺得国,而以攘夷教天下自若也。吾所谓自处于野蛮而责人以文明者,诬乎否乎?使彼悍然以弱肉强食自命,吾犹服其质直;乃彼亦知如此则乱无已时,故欲胥天下之人皆为息夫人。一辱之后,不可再辱。而天下之人,其始屈于力,而不得不从;其后习于礼,则靡然以从之矣。之礼教,其价值不过如此。然则以公理易之,宁为得已?愿世之有心人,一深长思之也。或又曰:“如子之言,有以公理便其私者,将如之何?”曰:惑乎子之言!礼为专制者所定,专制者谓之非礼则非礼矣;夫如是,故便其私。公理者非强者所指定,而乃人人心所同然者也,孰得而便其私乎?不宁唯是,且将循进化之例,日进而不已,是非不泥于古矣,此其所以能应人群进化之需而无所滞也。


探春、环儿皆是庶出,而二人之用心截然不同。探春一生大恨,是不在王夫人肚里爬出来,却在赵姨娘肚里爬出来。但既已如此,却亦无法,只可拿定主意,爬在王夫人身边,而与赵姨娘断绝关系。观其一生对于赵姨娘,斩钉截铁,深闭固拒,全无一点毛里之情。盖知与王夫人近,则与赵姨娘不得不远;与赵姨娘近,则与王夫人不得不远;事无两可,故不能不出于此也。观其对赵姨娘论赵基事,陈义何尝不下?而辞气之间,凌厉锋利,绝无天性,真令人发指。为维持自己之地位计,而不顾其母,至于如此,真无人心者。至于环儿,自知庶出,亦知人以其庶出而戝之,于是生出两种心事:其一,人既同我,我即自贱。观其对莺儿之言曰:“我拿什么比宝玉?都欺负不是太太养的。”其情如见。一种自轻自贱之心,皆由此生出来也。其二,因人而贱己,而羞,而忿,而恨,而毒,处心积虑以求报复,而忘自己已入于下流不堪之地,于是有掠卖巧姐儿之事,是更不足论矣。作者特写出此二人,以为庶子之写照,于以见为孤臣孽子之难也。然则竟无法以处之乎?是又不然。为探春者,若能至成恻怛以感其母,动之以至情,晓之以是非,喻之以利害,亲昵恋慕,委曲婉转,以冀其母之一悟,吾知赵姨娘虽下愚不移,亦未至于为恶,亦未至于若是之甚也。然苟如是则与赵姨娘密,王夫人者愚闇险人也,与赵姨娘密则王夫人必疏之,王夫人疏之,则众人从而疏之,必不能旭得权固宠矣。虽然,何能以此而易彼?即令以是之故,见疏于王夫人,而见轻于众人,固将甘之而不悔也。身既受人之疏而轻,则愈谨慎以自持,此决非如老子阴柔之术也,但于欢娱宴乐之地,默然处之,以免为众所憎厌而已。设一旦不幸,而家庭之间,忽生生祸变,风雨飘摇之际,人心虽散,此时则挺身以赴之,此决非乘危自见之心也,自觉其责任之当尽,行吾心之所安而已矣。诚如是也,可以对其家,可以对其母,可以问其心而无愧。彼探春者,未足语此也。夫为此初不甚难,不失其良心可矣;惟动静语默之间,须有学问涵养耳。不能如是,而探春、贾环之流塞于天壤。其甚者,或如吾所云,用老子阴谋,以退为进;或者乘进自见,揽权势于危疑之时,则家庭之间,所损实多。此之家庭,多常有不可告人事也。悲夫!

于《红楼梦》得深于情之情二焉:一曰紫鹃,一曰鸳鸯。夫二人生平,皆未有钟情之人,而顾谓其深于情者,以爱情之浅深,不必于其所钟情而后见也。紫鹃一生心神注于黛玉,惟其于中有耿耿者存,故一语一默一动一止,其精专真挚之意,宛然如见。其为人也,舍为黛玉打算之外无思想,舍遂黛玉爱情之外无志愿。其始末知宝玉之爱黛玉亦如黛玉之爱之与否,故设词以试之。既试之后,其日夜所不忘者,惟二人之好合而已。迟之又久,知黛玉之无援,而此愿之必不可遂也,郁郁不知所出,终乃愤而自矢曰:“我只尽我的心,伏侍姑娘,什么都不管。”呜呼!此盖深审己之无能力,故只得鞠躬尽瘁,少尽其关爱之情,其情可悲,其志可悯矣。至于披缁入道,则尤非有极强之决断力,极深之坚忍力,不能尔也夫紫鹃生平,只知为黛玉之爱情打算,而绝未尝于自己之爱情作一打算,此当为读书者所共见。独至其被缁入道之故,则罕能言之者。吾观于第一百十三回末一段,及一百十六回末一段,而深思其意,知其痛心于黛玉之爱情受人践踏,而又旁观于宝玉之爱情受人愚弄,且又慨夫痴心女孩儿白操了半世的心,终不得一当,故宁将此一片爱情葬之于心,而不出以授人,此为自重其爱情也。夫人能自重其爱情,非深于爱情者能之乎?


鸳鸯之死,以为殉贾母者,固第就事以言。至于曲为之说者,又谓鸳鸯本有情于宝玉,徒以贾赦为之梗,自知其情必不可遂,故以一死了之,此则有意穿凿,而不顾其无当于实者矣。今观书中,何尝有鸳鸯钏情于宝玉之迹?读书可得妄造事实,以诬古人?以余之见,则鸳鸯存爱情而死者也,为其爱情,而不欲草草以授诸人。然而为丫头者,舍是二者,无他结局。彼不忍受其爱情之如是狼籍也,宁一死以葆之。彼之重视其爱情,十倍于生命,故宁捐生命以葆爱情,而不愿辱爱情以全生命也。然则虽无贾赦以为其终身之梗,吾頟鸳鸯亦必不就“收在屋里”、“去配小子”之途矣。盖身既事人,不输以爱情,则为不妇;输以爱情,又非所愿:此其抑郁楚痛,诚有倍于死者。之女子,身受此苦者多矣,不过委之于命,糊涂者习久而安之,认真者则侘傺以死耳。鸳鸯知其然,故有“横竖一辈子不嫁男人,落得一世干净”之说,其重视其爱情者至矣。使一旦而遇钟情之人,吾知其必为天下之贤妇,可决言也。

之言贞德,由来旧矣。吾故于贞字下一定义曰:贞者自重其爱情之谓。此于今日盛言自由结婚之时为尤要也。能自重其爱情,则未钟情以前,必不至于滥,既钟情以后,必不于变。不然,吾恐淫滥薄幸之风满天下也。夫今日自由结婚之国,滥淫薄幸者固未尝绝于世。然在专制结婚与自由结婚过渡之时代,则其弊将尤甚。盖前此男女隔绝不相见,今者交臂觌面,各以色身相示,此犹久饿之夫忽覩膏梁也。一时嗜欲狂炽于中,儒者如过屠门而大嚼,口角流涎,不能自支;贱者则如之东郭燔问之祭者,乞其余而不足,又愿而之他;强者则如日食万钱,犹云无下箸处。社会之紊,风俗之坏,将不知其纪极矣。故吾于紫鹃、鸳鸯之用心,不惮表而出之,以质世之言爱情者。

《红楼梦》一书,叙人婚姻事,不祥者为多,盖明专制结婚之必无良果也。全书惟邢岫烟、史湘云为得佳偶,盖专制结婚,虽无得佳偶之理,未必无得佳偶之事,亦犹专制政体中,未必无一二善政可道也。邢之归薛,在其家中落之后;然此二子者,必能为梁鸿、孟光,可决言也。史虽早寡,然得壻如此,爱情得所讬,虽早寡亦不为非幸矣。宝琴之嫁也,只言其足食丰衣,不详其夫壻如何。探春之嫁也,只言富贵,不言爱情,以其人本不足以言爱情也。以专制结婚的眼光观之,则宝琴、探春不为非得所矣。至于尤二姐之于贾琏,夏金桂之于薛蟠,曲尽人间男女淫妬之情态,为纵欲忘情者言之也。迎春之嫁中山狼,为婚姻不自由者悬一殷鉴,于宝玉口中快然一吐,贾长沙之痛哭流涕不是过也。尤三姐之于柳湘莲,司棋之于潘又安,一则以男女隔绝之故,而爱情不能相感,一则以男女隔绝之故,而以爱情相感者,至为专制者所不容,此又皆专制结婚所自然而生之结果也。综观诸人婚姻情事,无一同者。惟司棋、潘又安事,与黛玉、宝玉事相类:其爱情相感同也;爱情不遂而皆以身殉之亦同也;虽宝玉有愧于潘又安,然大致不相远矣。司棋之母,本以为弃一潘又安不足惜,而不知并女儿而死之;贾母、王夫人以为死一黛玉不足惜,而不知宝玉而失之。然而司大的之母虽死了女儿,究竟得了一把金珠;王夫人虽失了亲儿子,究竟得了一名举人:所以刺为人父母者之用心,至为深刻矣。

吾今综全书婚姻事而下断语曰:自婚姻制度以言,不自由结婚,无有是处;自男女爱情以言,人不自重其爱情,无有是处。于此设一问题曰:古来行专制婚姻之制,故必隔绝男女以杜其相感。今者若行自由结婚之制,则男女之界限不得不去。而自来男子以女子为饮食物,已成普通人习惯,一且以饿夫入屠肆,欲其不朶颐得乎?吾恐贾琏、尤二姐之事不绝于书,而自由结婚更趋人以入苦海也。应之曰:此所以当使人自重其爱情也。不此之务,而务于隔绝男女,此不过用老子“不见可欲,使心不乱",然则见可欲心斯乱矣。此所以钻穴逾墙之事,所在皆然,而下淫上蒸之风,且扬于中冓也。焦大之言曰:“爬灰的爬灰,养小叔的养小叔。”贾蓉之言曰:“连古今来还说脏唐臭汉呢,何况咱们这种人家?就拿那边府上说,大老爷这么利害,琏二叔还和那小姨子不干净。凤婶子那样刚强,瑞大叔还想的账。谁家没风流事?别让我都说出来!”亦可谓言之无余蕴矣。盖于不可见者无所用其欲,则于其可见者有以用欲矣。不于其心之欲不欲下针砭,愿于其目之见不见为关防,下愚之策,必有过于此者也。使人人能知自重其爱情,则为男为女,于其爱情所属者,将以全神贯注之;而爱情所不属者,虽日见千万人,曾不足以动其心也。以视掩人耳目之政策为如何耶?则又设一问题曰:然则于人人能自重其爱情之后,始行自由结婚制度,不其可乎?应之曰:此与言人民程度已足而后可行民权者,同一见解,而不知其蔽也。夫专制政体最为民权之障碍物,而偏欲于专制政体之下养成民权,专制结婚最为爱情之障碍,而偏欲于专制结婚之下保全爱情,此其为愚,不止于望寡妇之生子,直呼仇雠为将伯矣。以吾之意,于制度上决行自由结婚,于教育上使人知自重其爱情,如是则开放之初,或不免于或者所虑之什一;教育之力既行,而此风自绝矣。盖人人自重其爱情,实为自由结婚时代所不得不然之事;即 教育之力 ,犹将趋于此;第辅以教育,益易收效耳。此其理固易知。前此男子以女子为饮食物者,。自由结婚,,非如饮食物之得以一方之意思为处分矣。如是则非以爱情相感,末由合也。且男女隔绝时代,其见也难,其乱也易。夜拒奔女,侈为盛德;坐怀不乱,播为美谈:饿夫之喻,诚哉确也。若夫相处,则习为恒事,此心理所必然者。天下二男子同居,未必即为之行,何独于男女相遇,而疑其必不免于苟合耶?脱令有之,亦为少数,而大多数之得以自由遂其爱情者,固遥足以偿其所失矣。于此又设一问题曰:自由结婚,以爱情相感,固矣;然使我所爱之人,而不我爱,则如之何?曰:此男女爱情中一大难题也。以理言之,则移其爱之心于他,斯为至当。然爱情深者往往不能移,而能移者,或非甚深之爱情也。于是第二法曰:不问彼之爱吾与否,但当吾之爱于心,终其身而已矣。盖知其爱必不得遂,然既不强求,又不能强遣,惟如此而扣不斯其志,斯亦贞介这所为也。不然,而于爱情之外,别用手段以求达其目的,斯者宝钗之流,而新样之《红楼梦》时有为之导演者矣。

(载一九一五年《小说海》第一卷第一至二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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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问彼之爱吾与否,但当吾之爱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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