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是故人来》(2)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虽不中,亦不远了。”


三言两语,实在难以讲清楚这其中曲直,还是救人比较要紧。阿鬟走过去,探出一只莹白的手悬在秦萩额头。


“你干什么?”


“遗忘术,教他忘记曾经认识一个叫阿鬟的女子。”


“那对他有没有伤害?”秦荻的眼神稍柔和了些。要一个女子退出一场情爱,从来都需她用尽手段,才能遂愿。可是面前这女子却为人着想,甘愿拱手相让。也许这次,哥哥真的找到了合适的人。


阿鬟想了一下,答道:“有可能他还会忘记一些其它的事,其它的人,不过人的一生当中,有很多忘了也无所谓的琐碎。”


“谁说的?”秦荻突然使劲拨开她的手掌,“你不是人,你当然不知道过去有多重要!如果没有了过去的记忆,那他就完全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


“可是,他的性命重要,还是记忆重要?”


秦荻咬着嘴唇,委决不下。


“他不一定会全部都忘记,象他的家人,他所做过的重要的事,只是不排除这个可能性而已。”阿鬟好心地劝慰。


在她,并不在意就这样退出秦萩的生活,本来就没有学会怎样爱。


“没有了记忆,他就是另外一个人了!”


“我守护的,就是这样的哥哥,我不允许任何人改变他。”


秦荻始终不肯,这般坚持,真令人意外!


无奈之下,阿鬟只能带着他们去找薇颜,蔷色伤的人,薇颜应该能救,她这样想。


“伤他的到底是何方神圣?”秦荻一边驾驶她自己的车子,一边问。


“沈蔷色。”


阿鬟吐出的这个美丽的名字显然没有引起她的任何反应。


“如果不是因为你的缘故,我哥哥就不会有事吧?”她看了一眼后视镜,又瞥了一眼坐在旁边的阿鬟,“我真不懂,做妖怪应该有妖怪的自觉,为什么总喜欢和人类搞在一起?”


阿鬟但笑不语。


如今就算真有妖怪想隐居在深山大泽,又能往哪里去?人类的脚步都已经触及地球上每一块土地,甚至踏上了月球。妖怪们只能混迹于人类之间,伏行于城市一隅,努力地适应环境,勉强生存下去而已。


车子在霓虹灯影的街道上飞驰而过,有几个喝醉了的家伙互相搀扶着在街上走,眼看要撞上了,秦荻却毫不减速,险险擦身而过,惹来醉鬼们一阵高声谩骂。


“这些家伙,死了也是活该。”秦荻冷冷地说。


是的,有些人,真的比妖怪还讨厌。


灯火渐渐稀少,人烟也淡薄,她们离开了闹市区,终于抵达偏僻的沈氏诊所。


秦荻径直冲上草坪,直往那玻璃大门上撞去。


“小心!”


车头灯离大门一根发丝的距离时车子稳稳刹住,可见秦荻驾驶技术一流。


但是那扇门原先就是破的,象是被人狠狠砸过,破了个大洞,裂纹滋生,碎玻璃洒了一地。下得车来,更看到诊所内一片狼藉,好像刚刚经历了一次洗劫。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子正在收拾。


她戴着一副粗框眼镜,头发随随便便地扎在后面,毫无个性的装束掩饰着她的绝世容光。正是沈薇颜,阿鬟有些不敢认,怕又是蔷色跟她开玩笑。


“阿鬟?”


沈医生看到了她,放下手中的东西迎上来。


“薇颜?还是,蔷色?”


薇颜笑,柔声说,“蔷色肯定又骚扰你了吧,她没有恶意的,你不要见怪,我替她赔不是。”


“难道这样还不算是恶意吗?”秦荻搀扶着秦萩进来,忿忿地说。随即看见满目疮痍,也不禁愣了一下,“这里遭贼了吗?”


“哦,这倒不是,有个,嗯,有个病人因为一起医疗纠纷,所以……”薇颜看见昏迷不醒的病人,旋即迎上去,“他怎么了?”


秦荻却担忧地看了一眼阿鬟,她推荐的医生很不可靠啊。是凶手的妹妹也就罢了,但医术似乎很差劲。


“是那只狻猊吗?”阿鬟道,薇颜吞吞吐吐说的那个病人,大概就是那只被换了猫胆的狻猊吧。


沈医生的目光迅速掠过棕发女子,面上浮起了然的微笑,阿鬟带来的必定也是非常人。“是的!”她坦言,“那狻猊是本市某的头目,据说他原来出了名的英勇,而今被人讥讽为猫胆狗熊,心有不甘,所以纠集了一帮人来报复。”


“你并不是没有阻止他们的能力。”


“如果我有能力的话,我只希望能阻止这整件事的发生。”


说话间,沈医生已检查完毕,面上有讶然之色,“他百会穴上有一个异物,致使他昏睡不醒。”


阿鬟于是将经过原委和盘托出,并无一丝隐瞒。


“这么说来,他中的,应该是蔷色的花刺!花刺化作一枚牛毛细针,肉眼难辨。”


花刺?原来她们是……秦荻若有所悟,怪不得布衣荆钗也难掩国色天姿,她们原来是一双颜色艳绝的蔷薇花妖。


“那么……”


“我可以将它取出来,但必须要借助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秦荻和阿鬟异口同声。


薇颜眼神异样地看了一眼阿鬟,终于,这冷冰冰一个人,也会开始关心另外一个人了吗?


“你的本身!”她看着阿鬟,眼中有银色光芒一闪。


阿鬟却反手一把擒住薇颜手腕,“还装么,蔷色?”


薇颜一脸莫明所以。


但阿鬟眼神坚定,在这样的眼神下,任何东西都有无所遁形之感。


带刺的蔷薇也不例外。


只见薇颜的表情慢慢起了变化,原本眉目温顺,表情恬淡,渐渐灵动张扬起来,眼睛里晶光闪耀,立时添了有万种风情。“还是瞒不过你啊!”她嘟起红唇娇嗔道。


“你做这些事,根本就不是为了你的宠物小黑。”


“哼!”蔷色冷笑,“我不是薇颜,我才不会傻到为别人做事。”


“你私自来找薇颜,破坏了我们之间的交易,现在条件改变了,你交出那东西,我才救他,要不然,他就永远这个样子好了。”


“哦,对了,还有你的好朋友沈薇颜,如果你再想见到她的话,最好按我说的做。”


蔷色和薇颜,她们之间的纠缠由来已久。虽是姐妹,但其实是一对生死冤家。上一次蔷色不择手段,夺走了薇颜的男友。而这次,她要控制薇颜身边的其它朋友。


“我不会受人威胁。”阿鬟撤了手,有些冷漠,“我如果答应你,你就更可以为所欲为了。所以,随你怎么样好了。杀人也罢,毁掉薇颜也罢。我只是想知道,如果薇颜不在,你会不会很寂寞?”


说完阿鬟掉头就走,留下错愕的沈蔷色。


“难道你就没有在乎的人吗?邢之源算不算?”她气急败坏地在阿鬟身后喊,阿鬟理都不理。


“真差劲呵!”披着白大褂的冒牌医生恨恨地回头看病人,“原以为他多少能打动她,谁知道……”


“你不可以走!”看着她们唇枪舌剑的秦荻这时出手拦住欲离开的黑发女子。


蔷色眯着眼睛看了她半天,“不管你是谁,我对你可没有兴趣。至于那枚花刺,明天自然会消失。”


说完砰一声推开大门扬长而去,嘴里还不断嘟哝着,“这年头,妖怪一抓一大把……”


第二天,清晨的一线阳光在重重窗帘的缝隙里照进秦萩的房间,秦萩眨眨眼坐了起来。


“你醒了么?”陷在沙发里的人突然说话将他吓了一跳,看清楚那人是秦荻,他拍拍胸口定了定神,“干嘛一大早跑到我房间里吓人!”


“你!你难道忘了昨晚发生的事了吗?”


“昨晚?昨晚我好像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困难地回想,突然皱眉担心起来,“不会我一直在做梦吧?阿鬟不会是我梦见的女子吧?”


“阿鬟?你还是忘了她吧!”秦荻有些烦恼。


“为什么?”


“她根本就不在乎你的死活,她根本就不喜欢你!”没说出口的还有一句,她是个妖怪。


“那有什么关系,我喜欢她就行了。”秦荻天生乐观,“而且,你不觉得你老哥很有魅力吗?她真的很好,你不觉得吗?没见过那么典雅娴静的女子啊,真是世间难觅……”


说起阿鬟,他开始滔滔不绝,秦荻直翻白眼,仰天长叹,他都当看不见。


“说起来,小的时候,我曾在爷爷书房看到过一幅仕女古画,跟她就有几分象,什么时候我找出来给你看……喂,你到哪里去?”


秦荻大概是再也受不了他,拔腿转身就走。


秦萩一个人坐在床上,傻笑了一会儿,然后侧着头开始思考,我昨天到底是把戒指送给她了呢,还是没有,我怎么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戒指,据说是人类的定情信物。


阿鬟手里拿着一枚式样简单的钻戒看来看去,晶莹的石头折射出微微的光芒,一颗小石头而已,就能联系两个人的感情永远不变吗?


这是昨晚从秦萩手中掉落下来的,她捡起来了,一直没有机会还给他。


她不能理解,凭什么,他就认定了她呢?他一点都不了解她呵,他不知道,除了这副形容,她其实空空荡荡,一无所有,甚至连过去都没有啊!


秦荻说,“你不是人,你当然不知道过去有多重要!”


“如果没有了过去的记忆,那他就完全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


她当时象被人撕裂了外衣,一阵恐慌。从来都旁观别人的故事,以为这是一种明智和理性。但是这样的存在,即使千百年都不老不死也完全没有意义啊!


不行,她要去找之源。


之源正在拍戏,摄制基地重重防卫,不过拦不住阿鬟。守在大门口的保安只觉得阳光一阵刺眼,才闭了闭眼睛,阿鬟就已经进去了。


奇怪的地方,她看到里面有一间一间的大仓库,来来往往的人什么打扮都有,有提剑的侠士,也有浓妆艳抹的摩登女郎,他们都是演员吗?


她上前问,“邢之源在哪里?”


他们指指那边,沿着他们指点的方向走,她竟然走到一条人声鼎沸的街道上,重楼叠宇,飞檐翘角,行人多做古时妆扮,她行走其中,倒也不十分触目。


可是之源在哪里呢?


突然一声大喝传来,“喂,那个群众演员怎么走到镜头里面来了!”


她回头,那个方向一些人簇拥在一堆机器后头,其中有一个大腹便便的人叉着腰满脸怒容。


“阿鬟?”邢之源不知从哪里飞快地冲出来,将她拉到一旁,“你怎么来了?”


“我有话要跟你说。”她看着他一身古怪服饰,头上还绑个扎带,有些忍俊不禁。之源被她看得脸红,跟导演打了个招呼将她拉到路边的一间空的民房里。


这房间造得跟真的一样,床铺衾枕,一应俱全,还有一面昏黄的铜镜台,映出微影憧憧。


“怎么了?”之源让她在镜台前坐下,她看起来很着急,他难得会看到她出现这样的神情。


“你要小心!”她将蔷色做的事约略跟他说了一遍,“你要小心啊,为了对付我,她可能会找机会向你下手。”


邢之源突然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眼睛里有些湿润,她终于是关心他的,而且似乎胜过关心秦萩。


“你不管秦公子的死活吗?”


“我越着紧他,他就越会危险;而如果当他是陌路,蔷色就不会对付他。”


她看起来对她的推论非常有把握,但她却忘记了一件事,她这样匆匆忙忙地跑来提醒他,不也是将他置于危险的境地?可是他却快乐得说不出话来,真正在意时,是什么理智冷静都无法顾及的吧。


“你怎么知道当时那个人是蔷色,不是薇颜?”


“她太想要!”阿鬟看着那面镜子喟叹,“如果在她面前有一面镜子的话,她会发现因为想要得到所以她面部的表情不自禁地变化,虽然只是极其微小的变化,但对于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哦,还有……”她突然吞吐起来。


“你觉不觉得我这样的存在完全没有意义?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孑然一身,什么都没有!”


怎么她会突然有这样的感慨?他连忙说,“怎么什么都没有,你有我啊!我们做朋友做了那么多年,你居然说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对哦,还好,我还有你!”


阿鬟吁了口气,只要有人的记忆里有她,大概就能证明她确实存在过。


“刚才那个是你的朋友吗?”阿鬟走后,摄制助理跑过来问,“样子挺好的,能不能叫她来客串一个角色?”


“不可能!”之源一口回绝,“她不适合娱乐圈。”


“她不见了!”


这几日,秦荻日日回家遇上的是她失魂落魄的哥哥。他得空就拉住她诉说,什么佳人芳踪杳杳,寻遍全城不见之类的。


“不知道她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他找不到阿鬟担心得要命,也不想想自己那个落拓样子,罕有欢容,憔悴不堪,也会让亲者担心不已。


秦荻曾料想阿鬟不会再与哥哥相处下去,可没想到她真的就此消失,而且如此决绝,如此彻底!似乎对她来说,秦家不过是过眼烟云,挥一挥手她自过她自己的生活去了,何其忍心的一个女子!


撇下这没出息的哥哥。平日里也是阳光般明朗的一个儿郎,因为一次失恋就搞成半死不活的样子,由他去吧,她想,哪个人说过的,时间是治疗失恋最好的良方!反正他和阿鬟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一起的。


“我找不到!”一天他顶着满头灰尘和蛛丝冲进她房间,脸上凄凄惶惶,几乎要落下泪来。


秦荻正伏在床上看杂志。


“怎么啦?”她问。过了这么许多天,他的相思病竟还没有好,反有愈演俞烈之势。


“那幅画!挂在祖父书房里的那幅画,我在阁楼上找遍了都没找到!”


秦荻气馁,不就是一幅画嘛,他说要找出来给她看,其实看不看又有什么差别,睹物思人,又是一番伤心罢了。欲不理会他,可看他那胡子拉渣的可怜样子有些不忍心。


“你记不记得放在哪里了?我记得祖父故去的时候,那些遗物我们两个也有份收拾的。”


她无言,那是她来之前的事,她怎么知道?“算了!”她丢下杂志爬起来,“我替你去找找看吧!”


阁楼,家家有一座。堆放着过去生活的遗迹,被抛弃的器什,不再受宠爱的衣物,都是一些用不着又舍不得丢的东西。所谓打入冷宫,大抵如是。


她很少爬上家里这个阁楼,只因为这里面没有她的记忆。


沿着楼梯爬上建筑的最高处,打开尽头的门,一股混合了灰尘的霉味迎面扑来。要不是为了秦萩,她才不会到这边来呢!她低头避开一些蛛网,漂亮的鞋子不可避免地沾上了灰尘。可怜我新做的头发,我这一身昂贵的行头,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说是阁楼,其实地方并不小,一间又一间互相串联。秦家上几代都是城中望族,家道殷富,几代的杂物堆放在一起,蔚为壮观。其中不乏一些还颇为值钱的古董,但没人理会,也只是堆在那里,灰尘累累,蠹虫爬爬。


她在昏暗的阁楼里幽灵样逡巡,在覆盖着塑胶薄膜的杂物堆中游走。


最靠外的一间最接近时代。


这是他们小时候的一些玩具,那是化装舞会用过的黑色披风,秦荻十五岁以前的生活,就以这种方式一一呈现。她的手指拂过一辆旧自行车的坐垫,那有些磨损的皮面顿时留下了她的指痕。这大概是秦萩上学时候的座骑吧,她心里涌起一阵温暖。


虽然她不是那个自小就参与他生活的人,但她不会比真正的秦荻更少爱他。秦萩,她的哥哥,她会好好守护他,不让任何人任何事伤害到他。


书画古玩,大概会放在箱子里吧!她进入阁楼第二间,那里有一些樟木箱子,暗沉沉的红色。她用力托起沉重的箱盖,箱子轧然而启,顿时满目璨然。这些大概是祖母的一些旧衣物吧,桃红深绿的绸缎料子,历经多年仍光灿鲜明。


她突然想起阿鬟来,那身份不明面目暧昧的女子,梳低髻,簪金钗,这类衣服看起来再适合她不过。


再打开一个箱子,却是满满一箱的书,从诸子百家到诗词歌赋,无不囊括,这些书多半是祖上流传下来的,秦家的后代再不会拿来读,所以都存放在这里。


她随手取了一本,翻了起来。


这个民族古老的文化神秘,极富魅力,她对此很有兴趣,尤其是道家成仙飞升之说,她甚至啃完了道德经呢,虽然屡被秦萩嘲笑。


正翻看间,从书中掉落一张纸片,大概是书签,飘翻着落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拾起来,只见湖水蓝花笺上一面题字,一面有画,大约是书的主人闲暇时随手描画,画好后当做书签夹在书里的。


但是仔细一看,她如遭雷殛,那画中风鬟雾鬓,倚花而笑的不正是秦萩遍寻不见的伊人阿鬟吗?几疑眼花,揉了揉眼睛再看,是她,那眉目,那神韵,真的是她!急忙翻过来,背后题着四个小字,吾妻双鬟。


天哪!她毛骨悚然,双鬟,双鬟,原来阿鬟的名字叫做双鬟,而她似乎跟秦家有着久长的渊源。她颤抖着手将书翻至扉页,那里只有一个褪色的印章,印着,秦楼藏书。


秦楼,吾妻双鬟。阿鬟她究竟是谁的妻子?她是秦家哪个人的妻子?


这一下她完全忘记了上阁楼的目的,抓着那枚书签就急急忙忙地冲下楼去。太可怕了!假如阿鬟真是小像中的女子,那么她应该是个几百年的鬼魅吧?她跟秦家到底有什么恩怨?她接近秦萩又是什么目的?


她带着这一连串的问题四处寻找母亲。


“妈!”终于在茶室找到了秦母,秦母正在虬曲盘结的老树根茶桌旁沏茶。


茶室四面透风,习习生凉,秦母专心钻研茶道,倒也悠闲自在,看着满头大汗冲进来的秦荻,她爱怜地递上一杯才沏好的绿茶。


“先歇歇再说,看你急的!”


对于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秦家上下都是宠爱有加。秦母看着秦荻性急地一口吞下香茶,微微地笑了。差一点呵,差一点她就失去这个女儿了。当年秦荻在异域溺水,虽被萩儿及时救起,但也足足一年没有说话,他们以为她被吓坏了,带她看了无数个心理医生都没有用。


可是后来有一天,她突然开口说话了。再后来,慢慢地,她痊愈了,而且痊愈得是如此之好。家人屡次禁止她靠近任何江河湖海,可她非但不听,水性反而好了很多。


这就是她生命力强悍的女儿!


只是后来她感觉女儿跟她疏远了许多,不过女大不中留,只要儿女健康安乐,她还能奢求什么呢?


“妈妈,我们祖上有没有一个叫做双鬟的女子?”


这话问得突兀,秦母一听脸上微有些动容,“你从哪里听到这个名字的?”


秦荻怕吓着她,悄悄地将那张画有双鬟的书签收了起来,撒谎说,“我方才在阁楼上找旧东西的时候,看到有本书上写着这个名字,挺好听的,不是吗?真想知道那是个怎么样的女子。”


秦母执壶微叹,“还能是怎么样?薄命二个字而已。”


秦荻心下知道触动母亲心事,暗地里吐舌不语。不过秦母毕竟好修养,不然也不会在丈夫金屋藏娇很多年都装作不知道,尚一派平静地学习茶道。短暂的嗟叹之后,她低头继续烫壶,水蒸汽弥漫上来,坐在当中的中年妇人竟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双鬟姓俞,算起来应该是你曾祖母。”


曾祖母?这下玩笑可开大了,难道哥哥爱上的竟是曾祖母的鬼魂?


“那我曾祖母和我曾祖父感情可好?”


“那是上两代的事了,我怎么会知道?”秦母抬头笑,“再说我嫁入秦家时,俞氏早已经亡故了。”


“那么早?”秦荻惊讶,在秦母对面的树桩凳子上坐下,摆出一副听古的样子,“她怎么会那么早就去世?其中必定有些缘故吧?”


“是啊,不让女人怎么会被称作薄命呢?”难得女儿肯坐下来与她聊天,秦母不由有些高兴,自是有问必答,但过去的事她也只知道一鳞半爪。


“这在当年是讳莫如深的事呢,不过现在连你祖父都去世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据说你曾祖和你曾祖母俞氏先开始夫妻情深,后来因为俞氏没有子息,你曾祖就纳了一个小妾。但俞氏那个人生性妒忌,小妾又恃宠生娇,因此妻妾一直不和。没多久小妾生了一个儿子,也就是你祖父,愈发母凭子贵,正经欺凌起正室来。再后来闹得狠了,不知怎么搞的,两个人都死啦!”


秦荻心里咯噔一下,“都死啦!怎么死的?”


“不清楚,具体怎么回事大概就只有你曾祖才知道了!当年对外只说是意外,秦家也使了不少钱才勉强遮盖了过去。大概是因为这场惨剧,你曾祖后来就没有再续弦,孤独终老了。”


在那个时代,无子和嫉妒都是七出之条。身为正室,应该积极为丈夫寻觅妾室才会受到众人称颂。


这些,作为现代女性(妖?)的秦荻当然不以为然。不过既然不事生产,没有经济收入,又怎能要求丈夫给予同等的尊重?俞双鬟大约是不明白这个道理,才会众人皆醉我独醒地抗争吧!


秦荻思忖,那这么说来,她的心里一定充满了对秦扶风的怨恨,甚至对秦家,也一定不会是带着感恩的心情啊!


看目前的情形,欲擒故纵,若即若离,将秦萩搞得神魂颠倒的,不正是她吗?


想到这里,秦荻再也坐不住了,“我走了!”她站起来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


“你去哪里啊?”


“找个朋友!”


秦母摇头苦笑,女儿长大了,个性真的改变了很多。


秦荻去的是沈医生的诊所,她想不管在那里的是沈蔷色和沈薇颜,是敌人还是朋友,那对蔷薇姐妹大概总能知道阿鬟在哪里吧!


沈氏诊所出乎意料地人来人往,当然有好些貌似人的东西穿行在其中。


“嗨,小姐,还没有轮到你。”接待小姐看见秦荻径直冲进去赶忙站起来阻拦。


“我是沈医生的朋友。”秦荻分辨着推开了治疗室的门。


沈医生正在给病人做检查,那病人听到门声惊讶地回头,秦荻看见它迅速地将一条尾巴收了起来。


沈医生神色自若,看了秦荻一眼,继续跟病人说,“我给你检查过了,你只是吃坏了肚子,并没有中毒,我给你开些药回去按时吃,以后记住不要到火葬场偷吃死人。”


沈医生打发了那个病人,很和气地叫秦荻坐下。


“你哪里不舒服?”


她把她当做了急诊病人。


“你是薇颜还是蔷色?”


秦荻学着阿鬟问,看起来象薇颜,不过也可能是蔷色,孪生姐妹真的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沈医生笑笑,冲她淘气地挤了挤眼,“所以我说我也能做薇颜,我也能治病救人,我也能装作很温柔很好的样子,我说我是沈薇颜,没有人会不相信!”


秦荻深吸了口气,“沈蔷色!”


“不!”蔷色摇摇纤纤手指,“我现在做沈薇颜做得挺开心,记住我是沈薇颜!”


“我不管你是蔷色还是薇颜啦,你知不知道阿鬟在哪里?”


“阿鬟?哼,她不是我的朋友,她对我的死活不闻不问!”她俨然以薇颜自居,颇乐在其中,不过提起阿鬟,大概想到了她曾经的失败,她还是有些恼怒,“这个该死的女人,她以为我真的不敢毁掉薇颜吗?”


发了一通牢骚,她又眼睛发亮地看着秦荻,“你跟她有仇吗?那个女人厉害得很,不如我们一起去报仇?”


“也就是说,你不知道阿鬟在哪里!”秦荻完全不想浪费时间。


蔷色讨了个没趣,懒懒地说,“要找阿鬟,去问邢之源吧,他肯定知道。”


邢之源,当红炸子鸡,所到之处万人空巷,争睹美男风采,只有妖怪才会这么美丽,秦荻尽情地欣赏了一刻钟。当然,这一刻钟,她被人推来搡去,根本无法靠近这个偶像级人物。


当时邢之源正出席一个电视剧的宣传活动。


但她很快就在他的休息室里等他,旁边还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保安。


“你是?”邢之源一进来就瞧见了这个不速之客。


“秦荻,秦萩的妹妹!”她不耐寒暄客套,单刀直入,非常爽快。


“嗯,听说过。”据阿鬟说秦萩的妹妹也非常人,不过应该不是对头,邢之源放松了些,“找我什么事?”


大概是为她哥哥做说客吧,她是在浪费时间,之源心想,就是雷劈他他也不会把阿鬟的下落告诉她。


“阿鬟在哪里?”她果然问道。


“我想你应该知道阿鬟不见秦萩的原因!”


阿鬟决定不见秦萩他为之窃喜了很久,这表明秦萩这个故人之后简直不堪一击,他之前完全不需要大费周章。


“我知道,不过我也知道她是什么人!”秦荻稍顿,抛出石破天惊的一句,“她姓俞,叫双鬟对不对?”


之源勃然变色。


“她果然是俞双鬟,这世上竟真的有不怕阳光的鬼魂吗?”


“不,她不是!”之源辩解,但是秦荻根本不信,她从包里拿出那张书签,“那你怎么解释她跟俞双鬟长得一模一样?”


他语塞,半晌才说,“阿鬟从不会伤害任何人,她是谁跟你们秦家半点关系都没有!”


“她跟秦家真的半点关系都没有吗?难道她以前不认识一个叫做秦扶风的人,现在又不认识一个叫做秦萩的人?我并不是想为难她,我只是想知道她会不会伤害到我哥哥!如果你坚持不肯说的话,我就是翻遍全城每个角落也要把她找出来!”


想到阿鬟可能受到滋扰,邢之源皱紧了眉头,那种郁郁之美险些让秦荻失神。


“好吧!”幸好他掂量了一下很快开口,但漂亮眼睛的正视仍让她有窒息的感觉,“这是阿鬟自己的事,跟不跟你说由她来决定。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她在哪里,但是你如果敢碰她一根头发,我会叫你后悔终生。”


次日,秦荻接到邢之源的电话,说已经替她约好时间和地点。秦荻用笔记下,老城区天照巷5号。


邢之源末了还不忘来一句,“姓秦的真麻烦!”没等她想出反唇相讥的话就啪嗒挂了,害得她只能对着断线的嘟嘟声生了一会闷气。


撕下便签,本来准备出发,可是临出门家里佣人来报告,说少爷昨夜又一夜未睡。秦荻一听,无名火起,蹬蹬蹬直冲上二楼,乓一脚踹开门,将小坤包狠狠甩在地上,对着深陷在沙发中的那个呆头鸡兜头劈脸骂道,“大丈夫何患无妻?你再这样真叫人小瞧了去!”


秦萩脸色憔悴,表情却反而平静。


“我已经想通了。”他说,“缘来则聚,缘尽即散,我必定是前世修得不够,所以才跟她缘悭一面……”


这话听来不祥,然而骂也骂过,好言也劝过,这傻瓜软硬不吃。没有别的办法,秦荻想唯有稍露口风,希望能绝他念想。于是她在对面坐下,斜倚在沙发扶手上,瞪着她痴心的哥哥说:“那个人来得突然,去得也古怪,父母兄弟姐妹亲戚朋友一概没有,我看她不是妖怪就是鬼魅!”


秦萩却怅怅,“她越孤苦,我们越该对她好一些,你更不该这么说她。”


秦荻再次叹气投降。


天照巷,到底在哪里啊?


老城区街道狭窄,巷道纵横,汽车根本就开不进。她走到脚酸,也没有问到天照巷在哪里。眼看约定的时间都快要到了,烈日炎炎下,她觉得自己快要被烤干了,这时候要是有一片水摆在她面前,不管清澈还是混浊,她都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甘家巷145号,147号……蓝底白字的门牌看得眼花。这里的地形就象个大蜘蛛网一样,错综复杂,四通八达,而她就象被困在蜘蛛网里的一只小虫,转得七晕八素。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这么苦命,为什么要东奔西跑地找一个巴不得从此消失的人!


有一分是好奇吧,到底阿鬟是什么人,拥有那么强的灵力,却好像与世无争;有一分是担忧,如果她真是俞双鬟,那么在她淡定外表的下面,那股报复的执念必定是非常可怕的;还有一分是为了在失恋痛苦中挣扎的秦萩,这女人怎么能就这样撒手一走了之?这对哥哥真的是很大的打击呢!她不由又想,虽然阿鬟不是人类,但只要能令哥哥快乐,是不是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样胡思乱想着,她突然发现自己站在一条小巷的入口。


这小巷寂静幽深,弯弯曲曲一时看不到尽头。两旁都是高墙,墙内人家的树枝探出墙头,绿意阴阴郁郁地覆盖在小巷上方,平添了一层凉意。墙上湿湿地爬着青苔,一些红红白白的花从墙头挂下来,重重叠叠,堆堆累累,煞是好看。


秦荻走进巷子,高跟鞋敲击石板路发出笃笃的声音。真静啊,看不到一个行人。不过如果对面有人走过来的话,两个人怕要贴在墙上才能让得过去。


务实的秦荻想,这种过时的地方应该赶快拆掉重新盖,道路必须要宽敞,能让汽车通行,楼房怎样无所谓,有电梯就行,最好再有个私家深水泳池,就完美了。


所谓风情雅趣,敌不过方便两个字。


约走了一半,远远看到有门檐突起,好像是某户人家的大门。走近了一看,门楣当中端端正正写着天照巷5号。


时间不早不晚刚刚好,她抓起铜门环扣门,铿然有声,但半天也没有人来应门。秦荻有几分不耐烦,轻轻一推,门后似乎没有加栓,一推就开。


进去是一个小花园,花木扶疏,绿意盎然,然而静悄悄地没有人在。她狐疑地东张西望,怎么回事?不是约好了的吗?邢之源搞什么鬼?


这花园看起来不大,但曲径通幽,步移景换,转过一片竹林,一座小楼出现在她面前。居然是很古老的那种,檐角翘起,雕梁画栋,将秦荻看得一愣一愣的。走进小楼,还是空无一人,但楼里帷幕帘榻,桌椅壁画,全部古色古香,美仑美焕。秦荻满腹疑团,在楼里逡巡了一圈,最后决定爬上楼去看看。


顺着木头楼梯爬上去,终于看到阿鬟一个人坐在案前,对镜发呆。


“阿鬟!”她开口叫。


但阿鬟恍若未闻,理都不理她。


好大的架子!秦荻火冒三丈,让她秦大小姐在炎炎夏日转悠了大半个城市,还敢这样怠慢冷淡,她故意把脚步放重,走到阿鬟身后,自镜子里紧紧盯着阿鬟的眼睛。


可是阿鬟仍无所觉。


秦荻这才开始觉得不对劲。


面前这个阿鬟梳髻簪钗,身上服饰非常古怪。窄肩立领,宽袖小腰,下身着一条绣花百褶丝裙,手上还握着一柄古铜镜,此时正凝睇镜中,清丽瘦怯的脸上珠泪盈盈。


秦荻忙环视周围,只见妆台上,香粉胭脂,洋花钗钿,一应俱全;楼中屏风衾枕,亦皆侈丽,分明是几十年前的女子绣闱。


在这种稀奇古怪的地方,伴着一个自顾自流泪不已的阿鬟,好不吓人,秦荻不禁汗毛直竖,头皮炸麻。再看楼外依旧柳高花明,日白风清,实在不似闹鬼的气氛,她忍不住颤颤微微,颤颤微微,朝阿鬟伸出手去……


手指尚未触到那削肩,忽听得有人低唤,“阿鬟,阿鬟……”一阵吱吱呀呀的登楼声传来。秦荻悚然回头,一望之下,大吃一惊,哥哥?


只见秦萩皱着眉头,撩着袍角爬上楼来。


袍角?她瞪大了眼睛,发现秦萩居然穿着一袭青袍,顶着一头难看可笑的短发,目不斜视地朝阿鬟这边走来。


怎地这般古怪?


这是她和阿鬟的约会,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是这种装束,这种表情?


她张口欲喊,却发现秦萩根本不看她,眼中也无半点波澜,脚步不停地走过来差点跟她一头撞上。她讶异莫名,急忙闪在一边。


秦萩立在阿鬟身后,叹着气将双手搭在阿鬟肩上,“还在生气么?”他俯身柔声说。


“我哪里敢?”阿鬟香肩一抖,象被火烫到似的躲开了。此时的她已不再哭泣,但声音里充满怨怼,并且不肯转头看他。


两人一问一答,旁若无人。秦萩近在咫尺,毛发神情都细微可辨。可奇怪的是她能瞧见他们,他们却瞧不见她。这时她心下已有些恍惚明白。


这酷似秦萩的男子当是曾祖秦扶风,而这女子也应当是几十年前的俞双鬟。她自己能重造记忆中的水域,那么阿鬟亦能重现秦家当年风光。只是这局设得比她又胜了一筹,她根本不知道是从何处开始就步入了迷离幻境。


俞双鬟,小名亦叫阿鬟,她真的是秦萩曾祖母吗?她重现当日情境,到底想干什么?


“你为什么就不能试着接纳她?”


秦扶风收回了落空的手,有些讪讪。


阿鬟不说话。


他又说:“嫣红虽然出身微贱,但温顺恭谨,况且她已为秦家添了一子,承继香烟,也算功不可没。”


阿鬟仍是不理,一张俏脸冷若寒霜。


“你到底要怎么样?”那男人终于有些不耐了,袖手凭窗,提高了声音,“难道要我休掉她你才开心吗?稚子尚呀呀学语,你忍心吗?”


“不敢!”阿鬟贝齿间啐出冰屑样两个字。


“你有什么不敢?自她入门以来,你就避居此楼。家中举宴,每每称病不去,更过分的是畏我如蛇蝎,竟不容我近身,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把我当做你的丈夫?”


“我没有丈夫!”


“你……”秦扶风气急,剑眉倒竖,回身想发火,却见阿鬟汍澜泪下,不由怔住了。


“你是我的丈夫吗?”阿鬟站起来,含泪泣诉,“我的丈夫曾说过,今生得阿鬟,誓不他娶。我的丈夫曾说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愿足矣。言犹在耳,而新妇已然进门。如今你的手,抱过别的女人再来碰我,难道就不嫌腌臜污秽吗?”


“妾有秦楼镜,照心胜照井。愿持照新人,双对可怜影。”


阿鬟句句血泪,痛斥其非。


错了,错了!秦荻在一旁听得分明,心里直喊不妙。


痛斥其非,固然痛快,但是人恒爱听顺耳好听的,纵使错,也不能直批其颊,又何况秦扶风根本就不认为自己有错。


果然秦扶风恼道,“是你自己两年来一无所出,无子本是七出之条,父母亲本来要将你休去,若不是我顾念夫妻情分……”


“俞双鬟情愿下堂求去!”


这瘦怯怯的女子挺直了脊背站着,竟然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一时间震住了所有的听者。


好!好!你好!”秦扶风气得说不出话来,忿忿拂袖而去。


阿鬟呆立了半晌,硬直的脊背这才颓然松下,伏案痛哭起来。


痴女子作茧自缚啊!虽然只是一个旁观者,虽然已经知道了阿鬟的结局,但秦荻仍不免为她暗暗担心。终日怨气冲天,身临绝境而不自知,这样下去大概会被所有人厌弃吧!可天下至情至性的女子,往往梗直无心计,一竿撑到底,不撞南墙不回头。


渐渐地,阿鬟啼声转弱,最后细不可闻,仿佛流尽了此生最后一滴眼泪。须臾抬起头来,用丝巾沾去泪痕,取出香粉,竟对镜整妆起来。


“阿鬟,阿鬟,你当争气,别人越轻贱你,你便越要争气……”


她一个人捧镜自言自语,说不出的凄凉萧索之意,旁观者如秦荻,也禁不住悲从中来。


没过多久,楼下檐廊上的鹦鹉突然开口叫起来,依稀是,“贱人!贱人!”


阿鬟霍地转眼望,脸上便浮现了几分戒备和敌意。


只见一个红衣丽人冉冉登梯,她相貌端丽,脸庞稍圆,与阿鬟自然是有云泥之别,但阿鬟容貌过于缥缈,反倒是此女更近人间烟火。


听见鹦鹉如是说,两人面上表情不一,阿鬟微带嗤笑,而那红衣女则表情尴尬。


“姐姐!”红衣女子貌甚恭谨,低眉顺眼,“听说姐姐近日抱恙,不知道可好些了没有?”


“不要姐姐妹妹地乱叫,我当不起!”


阿鬟只是一派冰冷,红衣女倒也不十分在意。


秦荻心想这红衣便是小妾嫣红了。


阿鬟的眼睛掠过嫣红身上所着的大红褂裙,不悦道,“你难道不知侧室只有穿粉红的命吗?”


孰料嫣红眉峰一挑,眼光如电,笑道,“姐姐不是跟相公说过要下堂求去吗?姐姐若去,我母凭子贵,理当扶正,连姐姐所住的这座小楼相公都会给我居住,又何况这区区大红裙袄?”


阿鬟气苦,然而终究无辞以对。


嫣红闲闲环视室内,摸摸这个,掂掂那个,似乎一切皆已为她所有,完全不将阿鬟放在眼里,先恭后倨,简直判若两人。


阿鬟在旁忍了又忍,但眼圈不禁又红了。到底茕茕弱质,孤掌难鸣,终难抵挡小家女的狡猾手段。


忽然嫣红发现了妆台上的铜镜。那铜镜年代虽久远,但青光莹莹,光可鉴人,兼之精巧圆润,背后又饰以精美花纹和文字,她一下竟爱不释手。


“放下!”阿鬟尖声叫道。


嫣红又笑,这女子貌似敦厚,实则心机深沉。


“姐姐去后,这里一切皆为我所有,又为何舍不下一面小小铜镜?”


“你已夺去我所有的东西,这面铜镜是我陪嫁之物,朝夕相伴,万万不能给你!”


阿鬟过去取,但嫣红抓住那铜镜不肯放手,又冷言冷语道:“下堂之妻,妆扮得再美能给谁看?”


大约是新仇旧恨俱上心头,为了一面并不值多少钱的镜子,两个人都红了眼,谁都不肯放手。终于是明刀明枪地争夺一样东西,仿佛只要用力抓住了不放手,就赢了这一场缠绵一生的战争。


但阿鬟毕竟力弱,终日吟风弄月,拈针绣花的身子哪里敌得过丫鬟出身的嫣红?争抢间嫣红用力推了她一把,她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摔倒在地上。


于是嫣红手持铜镜,冷笑着掉头想离开。


但是阿鬟忽然嘶喊一声,“奴才可恨!”就跳起来抓起茶几上供奉的一只花瓶往那小妾砸去。


许多的大错都在一念之间酿成,眼看着那青花瓷瓶带着一道青白的弧线朝嫣红头上砸去,秦荻的手再也忍不住伸出去阻拦,但这毕竟是过去的幻影,她眼睁睁地看着阿鬟的身子象流沙一样穿过她的手臂,无可避免地朝她既定的宿命奔去。


嫣红也闻声回头,她的脸上本来带着胜利的得意,但看到阿鬟如复仇女神般呼啸而至,她惊恐得无法动弹,好像不敢相信温婉娴静的闺秀也会变成杀人夺命的修罗。


哐啷啷一声,花瓶碎了一地,红衣女子应声倒下,鲜血慢慢地从她头上渗了出来。


而那枚铜镜自她手上掉落,带着沉重的嘎嘎声,滚到阿鬟的脚下,最后静静地躺在那里。


这一刻,屋里变得非常安静。


阿鬟垂着手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声息全无的嫣红。她脑后的那滩血迹,象一朵妖艳粘稠的魔鬼花,越开越大。


漠然立了半晌,阿鬟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变化,她惨然一笑,再也不看她的敌人,摇摇晃晃地走到床后,开了衣箱,取出一匹白绫。


秦荻闭上眼睛,已不忍再看,太惨了,也太残忍了,她希望阿鬟重现的这幕快快结束,她讨厌这种感觉,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女子的死亡却无能为力。然而她又不甘心闭上眼睛,因为还存了万分之一的希望,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也许会有人阻止她的行动。


那边厢阿鬟默不作声地搬过一个绣凳,摇摇晃晃地爬上去,将白绫甩过大梁,打了个死结,手抓白绫,她瞩目看了一会儿,脸上居然浮出微笑,仿佛见到绳圈里是一片金碧辉煌的极乐世界。


正当紧要关头,楼梯口真的有人来,听声音是一步一步地爬上楼来。快点啊!秦荻心里着急,眼看那边玉人将陨,这救人的人怎么来得这么慢啊?


楼梯栅栏的缝隙里出现的是秦扶风的脸,一脸的迟疑和惊恐,看见秦荻就加快了脚步,(他居然看得见秦荻?)嘴里喊着,“你果然在这里!”


可是奔上来之后,第二眼就看到了偷投缳梁上的阿鬟,“阿鬟!”他惊怖莫名喃喃说道,接着眼睛一翻便昏了过去。


这哪里是秦扶风,分明是一身现代打扮的秦萩!


“咦!”紧接着一声女子的嗟呀声,海市蜃楼,奇景幻影,均汇聚扭集,消失在那面古铜镜中。所谓绮丽绣楼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民居,房内空空如也,站着一个秦荻,躺着一个秦萩,还有一面莹莹古镜,静静地躺在地上,氤氲着轻雾一层。


妾有秦楼镜,照井胜照心。


一只纤纤绣鞋踏出古镜,阿鬟整个人如飞仙飘落在地上,衣袂无风自动,甫一落地,便焦急地上前察看秦萩。“他怎么来了?那种情景,人类承受不住的!”


秦萩仍惊异地瞪着阿鬟,“你是俞双鬟的鬼魂吗?”她亲眼看到阿鬟自缢身亡,难道千年古镜收了她的一点魂魄?


“你还不明白吗?我从来不是俞双鬟!我不过是这镜子的一点精灵,无形无相。”


原来,她竟是古镜凝聚的精灵,大概是双鬟日日相照,才在变幻人形的时候有了跟俞双鬟一模一样的形容。她不是双鬟,因此她跟秦家并没有刻骨铭心的纠葛。


所以她才这样冷静淡泊,悠然随心。


“他怎么会去那里?”


沈氏诊所,阿鬟看着躺在治疗床上的秦萩,有些不解。


“我告诉他的!”


秦荻星眸明亮,坦然地迎向阿鬟疑惑的目光,“我在电话旁边留下了有痕迹的便签本,接着又去见他,故意提起你,我哥哥并不笨,他早晚会知道我是接了一个电话出去的,也知道如何显出地址,更知道那种老城区是你一向喜欢住的地方。”


“不管你是什么,他都有权利知道,因为他喜欢你。而且他不是你们想象的那种软弱无力的人类,他有力量和勇气决定任何事!”


秦荻说得大言不惭,可是,阿鬟看看昏迷不醒的秦萩,他可明明成了诊所的常客,近来每次找薇颜都是为了他。


“那是因为他几日几夜不肯好好吃饭和睡觉的原因……”秦荻在一旁帮忙解释,非常热心的样子,她真的是一个好妹妹。


沈医生捧着药盘走进来。


“你是沈蔷色还是沈薇颜?”做妹妹的终究不放心!


那位扑朔迷离的沈医生微笑着说,“我是薇颜!”


可是当她准备好点滴瓶,正要将针插进秦萩手臂的时候,秦荻分明看到沈医生冲她挤了挤眼睛。


“住手!”


“阿鬟?阿鬟?”


“薇颜!阿鬟她……”


“咪呜!”


一时间,小小的诊所闹成一团,所有人似乎都到齐了。先是秦荻阻止沈医生下针,而秦萩又在这个时候醒来,焦急地一迭声呼喊阿鬟的名字,这时邢之源一头撞进了治疗室,门缝开处,一只黑猫也挤了进来凑热闹。


这边秦萩安心地握住了阿鬟的手,“太好了,你没事!”那边邢之源大叫起来,“这个纨绔子怎么会在这里?”而秦荻一把擒住沈医生的手臂,那只黑猫则熟稔地跳到沈薇颜的脚下,绕着她呼噜呼噜地转圈。


看着众人诧异的目光,沈医生苦笑道,“这个,我可以解释的……”


“沈蔷色!”邢之源见风使舵,立刻跳出来指着沈医生,“你又冒充薇颜!”


沈医生明显感受到了大家目光的压力,恼道:“好你个邢之源!事到如今,我再不替你隐瞒了。阿鬟,从一开始,这家伙就非常担心秦公子会将你抢走,烦了我一天要我监视你,因此在秦少向你求婚之际,我才会贸然出现假装蔷色将他击倒。”


“哦!怪不得要阿鬟从他生活和记忆中消失。你真卑鄙!怕争不过我哥哥,居然暗中搞鬼!”大家的焦点顿时转移到那俊美男子身上,秦荻更是毫不留情地讥诮道。


这下子,邢之源俊脸飞红,满头大汗,想解释又无从解释,十分困窘。


阿鬟平静地看着他,晶莹的眼睛里似乎有生气、失望、伤心,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她别转身去看躺在病床上的秦萩。邢之源大急,冲上前去,“阿鬟,你听我说……”


“走开啦!不要妨碍阿鬟和我哥哥!”这是非常尽心尽力的妹妹的声音。


“诶,这人是谁啊?很面熟呢!”一头雾水的哥哥说道。


“以后告诉你,现在一致对外比较重要。”


诊室里嘈杂一片,门外等待的病人不断地听到里头发出的吵嚷声。


“出去!出去啦!”


“不,死都不!三八,放手啦!”


“嘿嘿,叫你恩将仇报!报应了不是?”这是沈医生的声音,紧跟着居然有猫“咪呜”一声,好像在说,是的,是的。


哪个说沈薇颜是温柔慈善的仙子?或者这个还是沈蔷色,谁知道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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