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原人文地理】固原:一座巨大的“博物馆”
位于宁夏南部的固原市，依傍着六盘山，它看起来低调而普通，也有人用偏远来形容之，以至于去往六盘山旅游的人们常常会遗忘它，坐着大巴呼啸而过。然而，如果他们能为这座城市留出一点时间，四处走走转转，特别是走进它的博物馆，便定会被这座城市所打动。馆藏的1万余件文物如星斗，装点出固原如星空般璀璨的历史，又如一张地图上的标记，带领人们走进一个庭院深深几许般的固原。
青金石戒指（北周） 绿油扁壶（西夏）
我曾惊讶于一张固原的文物分布图，目光所及之处，遍地都是密密麻麻的文物标志，可与一些著名的古都相媲美。而且，这张分布图还有着不断刷新的巨大潜力。一位宁夏文物考古专家告诉我，继几十年来不断的考古发现之后，2007年进行的第三次文物普查，文物工作者又在固原调查采集到了不可移动文物数据1206处，其中新发现古建筑、古墓葬、古遗址等721处，如同是一场“井喷”般，曾经威震四方的唐代木峡关、千年树木化石、数千年前的墓葬群等纷纷重见天日。更有意思的是，就连修建固原博物馆的时候，挖地基时竟然也意外地发现了汉墓，并出土了数座珍贵的青铜器。
朝那铭文鼎
因此，整个固原大地就仿佛是一座巨大的博物馆，岁月风尘的大门虚掩着，一旦打开，便是耀眼的光辉。这片土地究竟曾有着怎样的传奇呢？
这里的“国宝”不是“国产”的
战争时期，固原是历代各朝争衡天下的基地和据点，封疆大使的驻地，演绎着军事重镇的风云变幻，而一句“萧关朝那接北地，酒泉张掖连凉州”的古诗则揭示了它的另一重身份——从西安前往西域的丝路咽喉。在和平时期，固原不仅成为丝路上中专的驿站，也成了东西方文明传播的华美舞台。丝路上的商旅频繁往来，为这座“名城”织就了一件“华裳”。
丝绸之路东起长安，西到地中海沿岸，横跨欧亚大陆，、经济、文化交流大动脉。划分为东段——关陇河西道，中段——西域道和西段——中国境外段。东段虽由几条道路构成，但南道过于迂回绕远，穿越渭河谷地的中道则因为地质、地形的原因，容易发生滑坡、泥石流等灾害。与此相比，固原所扼守的北道有着明显的优势，多数地段沿河而行，不仅稳定平坦，大车也可通行无阻。更重要的是距离更短，大打缩短了商队的行进的时间。从地图上看，这条道路自西安到武威几乎是一条直线，而固原正好位于这条直线的中间，可谓占据了天时地利。众多的商旅携带者货物和奇珍异宝来到固原，有些就地展开买卖，或短暂休整后，踏上了东进长安或西去征程。固原就这样成了众多珍宝的栖息之地，直到今天，固原古董店多仍然是这座城市的独特之处。
鎏金银壶（北周） 凸钉玻璃碗（北周）
在固原博物馆，我终于看到了那两件大名鼎鼎的“镇馆之宝”，一件事闪耀着金银双重光芒的鎏金银壶，另一件则是碧绿通透的琉璃碗。银壶高37厘米，有着鸭嘴形的壶嘴和细长的颈。最引人瞩目的是银壶腹部的3组精美的人物图案，乃是用银板压出的图案，锻打成型后再巧妙的率金，将银色的人物置身于金色的背景之下，富丽堂皇，独具匠心。同样，玻璃碗也是有着独特的造型风格和精湛的磨琢工艺。
可是，读完文物说明我才发现，这两件“国宝”竟然都不是国产的。银壶上的人物从服饰到面容都显露十足的异域风格，把几组画面连接起来看，更是让人大跌眼镜——描述的竟然是古希腊著名的“特洛伊”战争故事。。经文物专家鉴定，这乃是古代波斯萨珊王朝的工匠模拟希腊艺术风格的产物，在全世界现存的萨珊金银器中是罕见的精品。而那只玻璃碗，不同于中国早期的铅钡玻璃，是一件“进口产品”。西域而来的玻璃器曾是魏晋时期的传奇主角——晋人潘尼的《玻璃碗赋》曾夸赞此等“即流沙之绝险，越葱岭之峻危”、万里远来珍宝是“凝霜不足方其洁，澄水不能喻其清”。由于昂贵难得，以至于成为当时上层贵族斗富的宝贝。《世说新语》的“奢汰篇”便记载了一个故事，说是堂堂的晋武帝司马炎临幸臣子王济家，却一顿饭没吃就走人了。异域玻璃所弥漫的耀眼的奢华气息，竟然让皇帝都坐不住了。
一对身份显赫的固原“时尚伉丽”
这两件非国产的“国宝”究竟怎样与固原结缘的呢？要寻找答案，故事还要从一座惊世古墓讲起。1983年秋天，县城南郊的古墓前出现了宁夏考古队员的身影，挖掘工作进行了几十天后，大批颜色鲜艳的彩绘陶俑如一场大戏的报幕者般出现了，在墓室里也发现了越来越多的随葬品，而最让人惊喜的是，墓室的西北角，稀世珍宝鎏金银壶和玻璃碗就静静的躺在那里。通过两方墓志石盖，考古专家确认了墓主人的身份——赫赫有名的北周柱国大将军李贤夫妇。
魏晋南北朝时期，虽然社会动荡，但中西文化和贸易的交流却非常繁盛。北朝后期，鲜卑族宇文氏集团的力量不断增长，不仅控制西魏，随后还建立了北周王朝，而且通过征战统一了北方。而固原正是宇文氏集团的发迹之地和大后方，在难得的和平稳定时期，丝绸之路重镇固原焕发出了耀眼的光芒，中土的陶瓷和丝绸大量运往西域的同时，也将来自遥远中亚的商品与珍宝源源不断地带到了中国。当时驻守固原的李贤曾历任“原州刺史，都督”等官职，殚精竭虑地为宇文氏统治集团营造了一个进退有备的大后方，成为北周赫赫有名的重臣，妻子吴辉更为宇文泰照顾抚养了两个儿子，其中一个登基为后来的北周皇帝后，还数次以“回乡省亲”般的姿态临幸李贤家中。从合葬墓中的出土文物可以看出，这对著名的贵族夫妇无疑是非常热爱这些精巧华美的异域珍宝的。除了大量西域风格的陪葬品外，吴辉的一枚金戒指上镶嵌的宝石亦产自今阿富汗一带，而上面竟然雕着一手持弧形花环的，这枚“突破尺度”的饰品，很可能就是这位“时尚贵妇”生前时时戴在手上的爱物。而李贤的一把银装环首佩刀系方法也与中国传统方法截然不同，很可能从西域而来，连为镇守墓葬的“兵马俑”也明显带有“胡人”的面部特征。用今天的话说，李贤和吴辉真称得上是一对“豪门时尚伉俪”，他们以“乱花渐欲迷人眼”般的异域珍宝向后人展示了自身的显赫地位和奢华生活，同时也证明了固原一段堪称“繁荣的国际商业都市”的光辉岁月。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不管李贤夫妇是花费重金购买了银瓶和玻璃碗，还是商人或官员进献的珍贵礼品，也都不足为奇了。
一幅棺木上“混血儿”之画的背后
一位考古学者告诉我，如果去逛固原古董店，很可能会看到带着中原或异域风格的物件往往就摆在一起，仿佛是“全家福”般的融洽。而在固原博物馆里，和鎏金银壶、玻璃碗并称“超级国宝”的北魏漆棺画，更把这种融合表现出“血脉合一”般的彻底，它来自1981年在固原西郊发掘的一座古墓，和前两件国宝明显的异域风格不同，通体都充满了的“混血儿”般的独特气息。
它的重现人间是充满戏剧色彩的——据说墓葬被打开后，连见多识广的考古学家们也立即被震惊了。在面前展开的，几乎是一座小小的绘画宝库，不仅墓室的墙壁上满是壁画，连棺材上也描绘着非常艳丽的漆画。经过鉴定，这乃是一座北魏鲜卑贵族的墓葬。然而奇怪的是，棺盖上的主题花纹乃是有着典型中原汉族文化色彩的东王父和西王母形象。细细观察，棺板两侧的数幅画面更令人困惑——虽然描述的是典型的汉族传统孝子故事，却让主人公穿上了鲜卑装；另一栏则表现了鲜卑族武士原汁原味的“狩猎为业”的景象；波斯风格的连珠龟背纹图案也不甘寂寞般地占据着一席之地。据考证，这幅漆棺画的制作年代正是北魏孝文帝推行“胡服改制”的时期。这位励精图治的帝王曾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甚至亲自在朝堂之上将汉服颁给鲜卑族大臣。在这样的浪潮中，身处中原文化和游牧文化交汇地固原的北魏贵族的真实状态和心态是什么样呢？固原漆棺画就这样从一个侧面给出了时代的真实答案——这种自上而下的中原汉文化浪潮已经深刻影响了他们，却又尚未浸透全部的生活，或者说贵族们的内心深处也存在着即迎合又抗拒的双重心里，这种“并而未合，汇而未融”的复杂气息，就这样混杂着丝绸之路载来的波斯风，被他们带入自己的墓葬之中。
与国宝之画“混血儿”般的风格与信息相契合的，还有一个家族墓葬群，他们乃是历史上往来于漫长丝路的中亚栗特人，是一个文化高度发展的民族，善于经商，足迹遍及欧洲。史家便是这“昭武九姓”中的一支，这个赫赫有名的大家族沿着繁荣的丝路来到了固原，经商、做官、落籍扎根，死后也用汉族传统的高规格丧葬形式永久留在了这方大地上。然而，一个完全不同于汉族习惯的丧葬细节还是在不经意间透漏了他们异域来客的身份——死者口含金币入殓。
这独特的“困惑”和混杂，就这样牵出了固原另一重魅力和独特的文化底色——中原文化、游牧文化与西域文化的大熔炉。由于固原所处的特殊地理位置，六盘山下的这座古城，既有着西北少数民族“安逐水草，习涉猎”的生存土壤，也有“城郭之可守，城市之可利，田土之可耕，赋税之可纳，婚姻仕进之可荣”的城邦农业文化的繁荣，而交通枢纽特殊地位更增强了其多元色彩。
从薛正昌老师的口中，20多个曾在此繁衍生息，迁徙组合的民族一个接一个出现了——汉、匈奴、戎、鲜卑、月氏、羌、昭武九姓、蒙古、回回......堪称是一个几千年没有中段的民族博物馆。与此同时，古代印度、伊朗、阿拉伯、希腊、罗马等几大文化板块也通过了丝绸之路源源而来，与东来的中原文化渗透、融合。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固原如一块海绵，又如一方舞台，形成了一种兼收并蓄又自成特色的文化带。因此，固原大地遍布的考古宝藏也便有了自己独有的风韵和姿态。
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形容这座以大地和岁月为展柜的丝绸之路博物馆呢？一位宁夏诗人对固原所做的诠释似乎是形象而妥帖的——“一枚钉在胡服和汉裳纽结处的纽扣，而一支支载着茶叶、丝绸或西域珍宝的驼队，便在金戈和弓角的缝隙中穿针引线。”
文/秦川 原载于《中国国家地理》杂志2010年第二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