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离不弃,许你一世情深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亲爱的安娜·卡列尼娜

文 尹九九



抽屉里的物品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有玉镯、戒指、项链、耳环,也有各类重要证件,角落里的盒子里放着粮票、布票、米票等,还有印章、外币。我拿起一个泛黄老旧,绣着复古花纹的钱包,打开,有一个蓝色的卡夹,里面是一张原子笔墨有些晕开的信纸。我拍了一下姐姐的肩膀,“姐姐,你看这是什么?”,我们缓缓地把信纸展开,一起读出声来,我们的脑袋顺着我们阅读的文字左右晃动,我的右手慢慢地抓住她的左手,越抓越紧,开始冒汗。


奶奶衣橱里上锁的抽屉对我和姐姐来说一直是家里一块神秘的圣地。我们姐妹俩一次次地躲在奶奶房门后像做贼一样瞪大眼睛屏住呼吸地看着爷爷奶奶嘀嘀咕咕一番后,生怕弄碎了它们一样地轻轻地将都东西放进抽屉,然后缓缓地取出钥匙,哐当一声锁上。


那一年我九岁。我压抑许久的好奇并未瓦解,反而带来了更多的困惑。此后几年,我的审美慢慢健全,我不再把学习成绩当作衡量男生美丑的唯一标准,我看了越来越多的影视,的故事慢慢不再让我怦然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里,爱情与道德的矛盾冲突闯入了我的思考。


而蓝卡夹的信纸,背后不仅是一段爱情,还是一个人生。



爷爷1942年出生于泉州的一个大山区。在十个兄弟姐妹中爷爷排行第五,却是其母的第一个小孩。曾祖父去世的妻子留下两个儿子两个女儿。曾祖父比曾祖母年长十九岁,爷爷渐渐长大,大哥出国,二哥在外求学,两个姐姐陆续出嫁,家里的弟妹都唤其三哥。


曾祖母是厦门某户人家的大家闺秀,家境优越,下嫁给曾祖父,从繁华的城市到偏僻的山区,生活变得艰难。爷爷的外婆寄信给曾祖母,却总是被爷爷的奶奶收着,曾祖母不知情,心里还怨念自己的母亲。她开始学习各种繁重的家务,细嫩的双手开始长茧,而婆婆的挑刺却从未减少。直到曾祖母生了爷爷,爷爷的奶奶一看是男孩,才一改从前的刻薄。


曾祖父是海归华侨。幽默聪明,写了一手好字。《三国演义》滚瓜烂熟。为人父,却依旧爱恶作剧。有一回,曾祖父路过食堂,看见一个女孩提着大桶饭,曾祖父大声一叫——哎呀,你的桶底破了一个大洞啊。女孩急忙地问——哪里哪里,说着把桶一翻,米饭倒了一地。曾祖父哈哈大笑,迅速溜走。


1953年爷爷的二哥在厦门大学的泳池里溺水身亡,这个晴天霹雳的噩耗让一家大小哭肿了双眼。成绩优异的二哥走了,爷爷开始认真学习。1958年,爷爷小学毕业,他是全校四个能考上外地初中的学生之一,这一年九月,他背上行囊,外出求学。


1960年,爷爷初中毕业。家庭经济的拮据以及三年自然灾害的到来让他放弃了继续升学的机会。初中时,每月每个学生都能发到四斤白米,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他们吃的却是野菜、米糠、稻草磨粉加工后的食物。物质贫乏,水肿病开始在村里蔓延。身患哮喘的曾祖父没能熬过这场灾害,于1961年离世。


家里的顶梁柱断了,面对家里五个年幼的弟妹和孤苦的母亲,爷爷深知上学已经变成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爷爷无法继续升学,却从未放弃对知识的渴望。


他自小便热爱书籍,初中时,他总把路费省下来买书,双脚却因长途行走而肿痛。工作后,爷爷依旧省吃俭用,买书成为雷打不动的习惯。


儿时,我和爷爷住在一起。爷爷的大书橱里塞满了各种杂志、小说、传记、歌谱、科普书籍等。光是连环画,就有五百多本。要从中找一本书,确是件费劲的事儿。年轻时,他喜欢结交热爱文史知识的朋友,朋友们常常找他借书,爷爷因此有了好人缘。


进入社会后,爷爷四处打零工,修公路、挖煤矿,各种危险劳累的活都干。当工友们休息时,爷爷一人到后山拉二胡、吹笛子,学习南曲,响起一曲曲悠扬。


回忆起在漳平高山地区工作的时光,爷爷眯着眼睛,嘴角微微上扬——那时我们天天在雾海中生活哩,站在高高的山头展望云海,看云雾在飘动,在升腾,如雪白的棉絮层层叠叠地浮在山峦间,有的撞碎在山崖上,像涨潮的海水拍在岸边,激起无数白色的浪花。幸福的嘞。


心中有美景,何处不花香呀。


有人问我——你觉得你的爷爷是怎样的一个人。

我脱口而出——性情中人啊。



《安娜·卡列尼娜》中,,成为了一个男人的妻子,一个孩子的母亲。婚后,她遇到了让她钟情的弗伦斯基,并与其坠入爱河。爱情与道德让他们矛盾、痛苦。


爷爷与安娜一样,一个内心充满爱情的人,是不能够压抑心中真实而强烈的情感。


但是,人在社会群体中参与爱情这一事业,这个群体共同认可的观念和规束必然要打击这种来自生命本能的渴望。


爷爷的一手好字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村里的人家若要写信,都让爷爷帮忙。


六零年代初,。二十多岁的郑氏带着五个年幼的儿女,突然遭此变故,一时失去了支柱,千斤重担压在她一人身上。,。


爷爷当时年轻,血气方刚,无所畏惧。郑氏常常请求爷爷帮她写信,爷爷毅然答应。混熟以后,爷爷得知她的难处,经常帮助她耕作。二十岁的爷爷爱上了年长他八岁的郑氏,但郑氏如何美丽,如何撩动其心,也已是五个孩子的母亲。


然而,村里的谣言就像下锅的青菜一样越炒越热。郑氏的夫家污蔑爷爷与郑氏进行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对其和郑氏进行多次毒打,爷爷浑身淤青,皮开肉绽,既冤枉又气愤。


一番思考后,爷爷决定不顾一切地与郑氏在一起。


郑氏,就是我的奶奶。



恩格斯说,如果说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才是道德的,那么只有保持爱情的婚姻才是道德的。


但是,在俗世人的眼中,爷爷奶奶的爱情仍是不道德与罪恶的代表。


多年来,家人亲戚对此都三缄其口。


没有人告诉我爱情与道德的答案。


爱情至上的安娜·卡列尼娜。


爷爷奶奶没有结婚证书,没有家人的祝福,没有戒指,有的是村里人的歧视和郑氏夫家的殴打,有的是两颗相爱的心和白头偕老的愿望。


1966年,他们的第一个女儿出生。1968年,我的父亲出生。


,武斗加剧。,清除阶级队伍。在公社调开扩干会上,提名了要游斗爷爷奶奶。当夜有人偷偷告诉爷爷这个消息,天没亮爷爷便逃跑。奶奶却被她先前的五个儿女捉住,带去游街示众。当时农村人的茅厕是一个四五米深的大坑,上面横着两块木板。曾有孩子上茅厕时不小心摔入其中,被人马上捞起来后,却已奄奄一息。,父母子女互相批斗是常有的事。那时,奶奶的儿子拽着拖着其母,要将她推入粪坑。奶奶过着的是非人的生活,夫家的人极尽各种残酷阴险恶毒的手段伤害她。


1972年,奶奶的丈夫出狱,见自己的妻子爱上了别的男人,对爷爷奶奶又是一轮折磨。他用各种残酷的手段伤害奶奶的下体。夜里,他带着儿子埋伏在爷爷家中,搞突然袭击。他们用铁枝对爷爷的腰部使劲地戳,使劲地捅。爷爷身负重伤,流血不止。爷爷的弟弟出面制止后,急忙将爷爷送医救治,爷爷才从死神那逃了出来。


绝望中,爷爷奶奶决定离开大山区,逃到厦门。



1975年的一个半夜,山风吹着黑漆漆的村庄,夜虫的鸣叫让寂静的夜透着幽凉。奶奶摇醒了睡梦中的儿子,我的父亲。七岁的父亲被奶奶拉着到后院的小山,他揉着惺忪的双眼,迷迷糊糊地看着母亲痛苦地啜泣,而后一把将自己揉入怀中。他不记得他的母亲说了什么,只知道她的母亲要走了,从此他和姐姐要相依为命。


几十年后,我的父亲说他依然清楚地记得童年时的不堪和耻辱。他的老师用手指戳着他的头对别人说,这个情夫生的儿子还挺聪明的嘛。父亲和姑姑寄篱人下,爷爷托他的弟弟帮忙照看。但是,爷爷的弟媳却刻薄地对待我的父亲和姑姑。她让他们干又粗又重的活,却只给他们一小碗的米饭,上面撒着几小块咸菜。


那时的父亲一心渴望长大成人,而他的梦想是当一名将军。


奶奶常常会寄鱼和钱回家给我的父亲和姑姑。但每一回鱼寄到家时只剩一具具鱼骨,钱也被爷爷的弟媳偷偷地抽掉一些。


童年时的父亲一直认为爷爷对自己漠不关心,直到有一天,爷爷跪在大厝的厅堂里,一手抓着姑姑,一手抓着父亲,三人抱头痛哭。


我已经不太记得那是哪一年,爷爷的好友告诉爷爷,他的一对儿女在家乡遭人虐待,两个可怜的小孩被爷爷的弟媳打骂,干粗活,还常常不给饭吃。


爷爷一听,立马请假回家。一回家,看到子女的生活比自己预料的更苦更惨,他心如刀割,在大厝的厅堂对着自己的弟弟和弟媳破口大骂,然后带着儿女离开。


我问父亲,你恨吗。

他摇摇头笑了,他只说——你爷爷真的是一个为了爱情可以放弃一切的人啊。



印象中,周遭奶奶辈的婆婆们都是家务能手,可我的奶奶做饭不好吃,碗洗不干净,地板更是拖得稀里糊涂。这一切并非因为她的年老,而是爷爷用了大半辈子宠爱奶奶,他承担了一切家务,退休后更是每天早起拖地、买菜、做饭。有时奶奶要帮忙,爷爷忙急着说,“这事儿你不会做,在那坐好看戏,别把我刚拖的地板踩脏了!”


偶尔几次爷爷出远门,奶奶做饭,我和姐姐弟弟囔囔道,“一点都不好吃!”奶奶委屈地说,“我很少做饭呢,做不好。”


2008年,奶奶患上了食道癌,我看着爷爷从啜泣到放声大哭,双手掩面,弓着背,身体慢慢地下滑,瘫坐在墙角。


那是我懂事以来第二次看见爷爷的眼泪,上一次是曾祖母去世。


奶奶住院后,爷爷每天在医院与家里来回奔波,炎炎烈日与暴雨台风都不曾打乱他的日程。


奶奶病重时,甚至连流食难以咽下,爷爷每天熬了粥,到病床旁,拉着她的手,小声地在其耳边说道,“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但人活着一定要吃点东西,来,我们一口一口慢慢吃。”爷爷喂奶奶一小勺粥,奶奶刚吞下就开始作呕,爷爷快速将碗放在旁边的桌上,双手扶着奶奶的肩让其慢慢卧下,待奶奶缓过来后,再扶奶奶坐起,轻拍她的后背,再将一小勺粥送进奶奶的嘴里。


七八口粥,三十分钟,六次作呕,每一餐,每一天。


奶奶无法走路,爷爷要抱着她上卫生间,给她洗脸、擦拭身体,夜晚,他在奶奶的病床边安了个折叠躺椅,陪怕黑的奶奶入睡。


那一年,爷爷翻遍了图书馆里和癌症有关的书籍,每天顶着副老花镜,从裤子背后的口袋抽出一本卷起的笔记,一字一句地记下各种偏方、食疗法、注意事项。


后来奶奶奇迹般地康复,连医生都连连表示惊叹。自此以后,亲戚朋友中但凡有不幸患癌者都来向爷爷求教取经。但我们每一个家人都明白,奶奶的第二次生命是爷爷用爱换来的。



我知道奶奶是爷爷这辈子最爱的女人,他爱她胜过一切。


半个世纪过去,有一纸证书的许多人都离了婚,还有多少人凑凑合合地过日子,吵吵闹闹却承担不起离婚的成本。爷爷奶奶一生未结婚,却相爱如初。



暑假我去爷爷家,爷爷把奶奶的照片放在电脑上,两人依偎着,奶奶指着屏幕,羞涩地笑,“哎呦,老了不好看喽,像老巫婆。”爷爷马上点点鼠标,摇摇奶奶的肩膀,像一个不肯认错的小男孩,倔强地说,“哪里不好看了,你看这一张,你跳着扇子舞,笑得多自然,多好看。”


我在门旁,看着他们俩说说笑笑。轻轻地关上门,走在外面,我深深地一呼吸,阳光打在我身上。爱情,真好。


*作者:尹九九,编辑,微博@simpeop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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