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眼不识金镶玉

作者：顾文显

      九月天，秋老虎，晒得人浑身冒油，大尤庄村口大道上急匆匆过来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老人擦了一把汗，见一群孩子在村头玩耍，就自言自语道：“好热，好渴呀。”话音未落，孩子中有一个穿着比较利索的男孩，闻声走过来：“老伯伯，您想喝水吗？”

    老人家微微一笑：“我渴坏了，小官人有凉水送我一瓢，敢则是好。”

    那男孩很有礼貌地说：“老伯伯走得急，喝凉水伤身呐。不如到家里，有热茶伺候。”这一说，其他的孩子纷纷插嘴：“这是俺村尤员外家少爷，他家里自然有茶喝。”

    老人就跟着那少爷去了一家安着黑漆大门的宅院，员外姓尤名演，与客人见了礼。招呼家人奉上茶。客人姓金名镶玉，从京城出发，云游各地的。问了男孩一些情况，对员外说：“令郎这么好的天资，怎么不教他读书，却任其在村头跟孩童玩耍，岂不误了他的前程？”

尤员外道：“可不。都是他娘娇惯儿子，怕挨先生打，迟迟决定不下来。”

    “我本是流浪天涯之人，四海为家的。爱惜这孩子天资，如果员外不嫌，我就留下来调教他半年试试？”

    尤衍员外觉得事情有些突然，便试探着问：“敢问老先生居何等功名？”

    金老先生哈哈大笑：“给一个孩子启蒙，还要什么功名？有功名的都去治理国家去了，哪有工夫伺候咱们呀。”

    那就试试吧。金老先生就在尤员外家住了下来。

    请先生得好酒好菜管饭呀。这老先生，每次酒菜端上来，他对那饭菜说：“数也，斯酒食哉。”意思是，我活该吃这酒饭！尤衍听了，心中不快，就是虚头巴脑，也得说声“谢谢”吧，怎么可以像我欠你似的。说得遍数多了，员外到底忍不住：“先生此话怎么讲？”“没什么讲，你想国家这么大，人口众多，我怎么就单单遇上令郎，遇上了令郎我就该吃这饭嘛，何怪之有？”

    尤衍不吱声了。

    他暗地观察，先生教书就是应付。本来对句都讲：“天对地，月对星，大陆对长空……”可先生说，那样太死板，平庸之辈学的。他让少爷以天对泪，以月对琴，这样才能展开想象。讲了几句，少爷说明白了。先生抬头看了久旱的天空，出句：“天无雨”，少爷脱口对出：“蝶恋花。”先生抚掌大笑：“对‘地生烟’的是庸才，对‘地有风’的是蠢才！孺子可教也，出去玩一会儿吧。”把少爷打发走，他自己往炕上一倒，呼呼大睡。

    只一盏茶的工夫，就骗得东家三餐酒饭，还说“活该吃”！尤衍员外觉得自己真是亏大了，便对金老先生说：“孩子只这么玩，怕玩野了。还有，书上印的就是天对地……”那意思是说，你啥功名没有的人，还敢妄自篡改皇家钦定的课本，那是翰林老爷们编著的！

    没想到，老先生眼睛一瞪：“是你教书，还是我教书！会教的点一句，不会教的忙一天，你懂什么！”把他又给噎回去了。

    尤衍暗地里跟娘子商议：“什么金镶玉，白瞎一个好名字，叫这怪老头儿占了，我看叫‘狗屎铁’正好。咱儿子对这老家伙崇拜得那么厉害，恐怕迟早得误在对方手里。你说他除了睡懒觉，除了说活该吃，还知道什么。明年，让他滚吧。”娘子也早有此意，就说定了。

到了年底，尤家设盛宴款待金老先生，实际是告别宴。酒菜上桌，先生又说那话。尤员外出于礼貌，婉转地说：“老先生为犬子操心不少，权作感谢吧。明年，家境不如今年，就……话没说完，老先生就拦住了：“我知道了。就是东翁请我来，明年恐怕也办不到了。”他掏出一个信封，交给员外：“说不定哪天我们还能见面，留下作个见证。”尤员外心想，你还打算来混饭吃，别做梦了。顺手掖在房箔上。这事很快就丢在了脑后。

    转眼是次年清明，尤员外率领一家人去南山扫墓回来，走到巷子以东村口，竟然遇到了金镶玉先生！

原来老人家是踏青路过这儿，与东家不期相逢。到底是相处了半年多，尤员外感到很亲切，热情地说：“师傅大老远路过门口，就是客人了，家中没好的招待，不知您嫌不嫌？”邀请师傅到家中吃饭。清明节旧称寒食，民俗三日不动烟火的，根本没有佳肴烹炒，尤家只能拿出上坟祭奠用的素菜、厨中剩酒一壶、还有新葱卷煎饼招待客人。尤衍推说自己吃过了，唤儿子给师傅叩罢头，他则在一边相陪。

哪知道吃喝的端上来，老先生还那句话：活该吃！尤衍彻底不高兴了，说：“师傅，去年您在寒舍执教，无论如何，饭菜当算该吃。而今年这是路过赶上的，怎么还说这话呢？”

    老先生笑笑：“这顿饭我早已料到了的，怎么不该吃？”他缺一门牙，残酒素菜能吃，煎饼卷葱却是咬不动。厨中再没可吃的东西了，尤衍只能虚情假意地让：“先生，别客气，若是不够，厨房里还有。”

老先生说：“饱了。东翁，我就该吃这些，去年临别时，曾有一封信，还在不在了？”

    尤员外陡然记起，忙从房箔上抽出那个沾满灰尘的信封，里面有一张纸，乃是老先生去年写了首“如梦令”小词：祭祖踏青邂逅，执手巷东村口。剩酒佐寒食，远客不知嫌否？还有，还有，厨下炭灰凉透！

    尤员外大吃一惊：“先生事先就算到了这一切，简直是神人！”

    “此饭该不该吃？”

    “该吃，活该吃！”

    “知道就好。其实我不过玩了点小把戏，哪里有什么神人。半年相处，你家的情况和你说话的习惯我都了解，清明上坟和寒食的习俗我也知道，只要我今天刻意徘徊在附近，着意与你相遇，其它的不就全应验了吗。集镇上那些神算、铁卦，也是靠这伎俩骗钱的呀。”

    “我不管这些。”尤员外虔诚地说，“怪不得犬子崇拜老先生，他真有慧眼呢。今年，我是无论如何不放老先生走了。”

    “咳，老夫有要事耽搁不得。缘分只此半年，强求无益。”老先生叹了口气，“老夫走了好多地方，没见过令郎这样聪明过人、出身富家而体恤路人的，想日后必成大器，所以抛下山水之乐，给他启了蒙，以后，还得靠做父母的张罗，莫为国家误了人才。”

    “不。您不说出原因，我不放先生走，钱不成问题。”尤衍还是心存希望。

    “你雇不起我呀。老夫假期已满，需马上赶回京城，教太子读书了。”

    原来这是当朝太傅，那本“天对地”……读本的作者还是他的徒弟！尤衍员外噗嗵跪在地上，连称“该死”！

    “看看，不告诉你，你追问；说出来，就做不成朋友了不是。”老太傅扶起尤员外，“我心中郁火积累，久医不愈。蒙圣恩放假一年，游览散心。怕各地官吏接送闹腾不得清静，才微服私行。没想到被令郎感动，做了半年塾师。好了，别泄露风声，我该告辞了。”

   尤员外两眼垂泪：“有眼不识金镶玉。”

    老太傅脱口对出：“缺齿难嚼饼裹葱。”说罢，拍了一下哭作一团的少爷，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