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尚躺在床上,母亲的电话带着啼哭传来,天啊!敏子寻了短,天啊!
什么……
带着苗苗一起跳的,天嘞!天……
什么?
雪后的阳光从窗帘穿过,掀开眼皮,直插眼底,雪水开始疯狂融化。
你昨晚没听见动静吗?母亲问。
没有……我什么也没有……
或许我听见了一声啼哭吗,我以为那是楼上女人的猫。
苗苗……苗苗现在在哪里?我的小外甥女,我突然想起来。
在哪里……在哪里……17楼跳下来的,还能在哪里啊。
母亲的哭声令人毛骨悚然。
她怎么就做这个事了啊……为什么要连孩子一起害了……敏子啊,天啊,苗苗啊……
妈妈,等一下。我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窗帘,打开窗户,被雪浸染过的小城带着都市的风不由分说地灌进大脑。
妈妈,你现在说的是,姐姐,朱敏姐姐,对吗?我问妈妈。
对面的小区经过了一夜的大雪,建筑物如同加了滤镜般清白,我望向姐姐家的房子,却只望见一个个四方窗户拼凑的汪洋大海。
我是在做梦吧,妈妈?
妈妈啜泣不止。
那晚大雪。透过窗帘的缝隙,能看到对面小区在大雪中寂寥地亮着几窗灯火。姐姐就住在对面的小区。
我当时正在电脑上看电影。姐姐给我发了条信息。
收到她的信息,我偏头再次往窗外看。融化的雪水沿着玻璃窗户细密蜿蜒往下爬,像是下大雨的车窗。对面的灯火寂寥奔向我,在玻璃窗上变化成闪烁的火苗,又终于退隐了回去。
我把窗帘拉好,给她回,姐姐,坚强点,你这是产后抑郁,再过一阵子就好了。
姐姐这样的信息,我几乎每天都能收到,有时候我会说多两句,大部分时候我都没什么耐心,反正第二天,我肯定又能在小区的超市或者小卖部,看见她抱着苗苗,一脸疲惫。
姐姐叫朱敏,是我的表姐,我俩有一样细长的眼睛,因此,常常被误认为是亲姐妹。
她比我大两岁,是我唯一的姐姐。
我俩是一起长大的。
小时候她骗我,教我奇怪的咒语,说可以召唤出地神实现我所有的心愿,几乎给我营造了和《格林童话》等分量的幻想世界。
长大一点后,我开始更活泼,会绘声绘色地给她讲笑话。在外婆的膝下,我俩同喝一碗粥,有次,我还因为讲的笑话太好笑,让她喝粥呛到,从而被外婆呵斥。
姐姐的身子很软。印象中,她总是赤着脚,斜斜地倚在床上。
10多岁时,兄妹几个一起在阿姨家吃饭,大家都在后院水井压水洗菜,就表姐一个人不肯干活。阿姨笑骂她懒,表姐回说,我长大了,那肯定是要过上富贵生活的,哪还用得着做这种活。
而姐姐的生活,其实从来和富贵不沾边。她父亲性格暴躁,母亲忍受不了,离家出走数年,所以姐姐高中没念完,便因交不起学费而辍学。
姐姐辍学后,去了外地打工。她一个人把自己照顾得很好,逢年过节回家,她愈发的光彩照人,我时常会被拿来与她比较:看看你自己,你再看看你姐!
虽然被家长们赞赏了,但姐姐依然很羡慕我能上大学,她常常会问我关于大学生活的问题,还在我拮据的时候,资助了我一个月的生活费。
我承认当我去学校的ATM机里取出姐姐转给我的1000块钱时,她在我心中的地位不亚于观音菩萨。
看看我自己,再看看我姐!
姐姐确实比我能干多了呀,我得意洋洋地想。
姐姐被盛赞的巅峰那一年,她付首付买下了一套房,就在我家小区的对面。还是这一年,姐姐带回来了一位姐夫。
这位姐夫很帅,身材高大,唇红齿白,连我妈看了都移不开眼睛。
姐姐领着他来我家,我们都兴奋地围观他。姐姐倒是不腻歪他,脱了鞋,径直走进卧室,曲着身体,懒懒地靠着被子。
有那么帅吗?她漫不经心地对我的惊叹表示不以为然,我以前交往过的每一个男朋友都差不多长这样啊。
天啊,听她这么说,我对她的羡慕值一秒钟内飙到10000分!
她的长发散在胸前,瘦削的身子裹在棕色的大衣里,两条筷子似的细腿随意地弯曲着,眉眼带笑。
帅哥们当然是会喜欢她这样的。我想。
这位姐夫给了我一个红包,此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了。等我毕业回来后,姐姐领回来了另一位姐夫。
这位姐夫很快成了我真正的姐夫。在我尚未见过他本人以前,姐姐便和他领了结婚证。
领证那天,姐姐打电话问我的意见。
我妈离家出走终于要回来了。姐姐说,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什么惊喜?一个女婿?
这个男人挺有眼缘的,也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姐姐说。
会不会太快了啊。我说。
不快点结婚,很快就分手了。我这个年纪,也该结婚了。她说。
姐姐的母亲回来的那天,我终于见到了这位姐夫。他和姐姐在风雪天开了18个小时的车,接了丈母娘回家。
这位姐夫在外貌上可就没有任何优势了,个子不高,圆胖的脸庞。不过听他一口一句“妈”地叫着姐姐的妈,我们也只能暗叹一口气,无奈地接受了他。
姐姐给她妈妈换上新的睡衣,又掏出一个金戒指,让她母亲戴上辟邪。
这个戒指是我陪姐姐一起去选的。戒指选好时,姐姐还笑着指着我的手,说,你看,你家是你妈买戒指送给你,我家是我买来送给我妈。
我赧然感慨,那是因为姐姐你比我能干啊。
姐姐想了想,笑了,说,我情愿不要这种能干。
结婚后,新房开始搞装修,姐姐不再外出打工,暂时住进了姐夫单位的单人宿舍。
我常常去那里找她玩。小小的屋子里,她种满了几十盆花花草草。她盘腿坐在床上,用电脑给我看她想要装修的新房的模样。
客厅我一定要拉湖蓝色的窗帘,你看,就是这种样子的。姐姐拉着我看图片。
好好好好好。我点头附和。
姐夫付首付买了一辆车。春天,姐夫开车载着我和姐姐去山里摘映山红,一大箩筐的映山红,了好几个花瓶,剩下的拿来泡茶喝;夏天,我们三个去城郊的小河边野炊,买上一大堆的垃圾食品和瓜果饮品;秋天,我们爬各种各样的山去大大小小的寺庙拜菩萨,冬天来了,姐姐还是没有怀上孩子。
姐姐婆家开始停止给登记着姐姐名字的新房搞装修,子嗣观念重的农村家庭已眼见孩子为实。
隔阂在这个时候滋生。到第二年春天,姐姐终于怀上了孩子,这个隔阂依然没有消失。装修费给得吞吞吐吐,姐姐的微信朋友圈动态也开始阴晴不定。
姐姐孕初期孕吐反应巨大,整整三个月,她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为了更好地养胎,她住回了乡下娘家,我去看她那次,正赶上她刚刚吐完。
妈的,你还能吃旺旺雪饼。见我当着她的面吃饼干,姐姐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骂,我刚刚吐出来的米饭还卡在食道里,吞口水都疼。
听你妈说你拉屎也拉不出来,只能用手指抠,真的吗?我笑着问她。
表姐把头埋在被子里,没说话。她的小腿从被子里露了出来,我忍不住惊呼,姐,你的腿瘦得像骷髅了!
姐姐的妈妈闻言赶紧跑进来,冲我使眼色,意思我不该说这种话。果然,姐姐开始叹气了。
我这样一点东西也吃不下,这个小家伙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她说。
房间里弥漫着呕吐物的酸臭味,我低头离开了屋子。
孕吐反应结束后,姐姐回城里小住了一段时间,我陪着她去公园晒太阳,她小声对我说,我想吃辣条!
我说,怀孕不是不能吃这些垃圾食品吗?
她笑着说,管它呢!吃一点点没关系的!
我跑去公园小卖部买了两包辣条,我和她坐在喷泉前的台阶上,在太阳下把那两包辣条分着吃了。
这是我印象中,最后一次约姐姐出来。
天气越来越热,姐姐的肚子也越来越大,胃口开始好起来,每天能吃掉5个鸡蛋。娘家开始有了怨言:鸡都快要忙不赢下蛋啦,新房怎么还没搞好装修?
终于,在姐姐能吃掉7个鸡蛋的那天,姐姐的母亲再次收拾好东西,离家出走。
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聘礼一分没给,现在人也放我这儿不管啦!那可不行,我自己还得活,还得出去赚钱。她让我母亲捎了口信。
姐姐再次搬回了姐夫的宿舍。住了不到一个月,姐夫和公司领导吵架,一气之下辞职了,两个人便搬离宿舍,住进了婆婆家。
婆婆的房子也是租的,阴暗逼仄,终日一股浓烈的煤气味,姐姐担心对胎儿不好,便重新租了个房子。
我梦见许多黑色的大蛇从树上砸下来,像下雨那样。其中有一条死命地缠住我的腹部,孩子被挤了出来,我捡起来一看,是块石头。这是个不好的梦,对不对?孩子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姐姐忧心忡忡地在微信上问我。
你别整天瞎想些有的没的。我说,孕妇梦见蛇很正常的。
姐夫辞职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找到工作,他和姐姐的争逐渐吵增多,在日益频繁的争吵中,姐姐的新房装修总算是搞完了。
象征性地通了一个月的风,姐姐搬进了新房,过火那天,我和妈妈都去参观了新宅。
姐夫笑呵呵地招待了我们,说,简单装修,简单装修。
他没有在谦虚。浓浓的两元精品店风迎面吹来,根本不是我在姐姐的苹果电脑里看到的那种格局。
姐!我问,这土黄色的窗帘也太丑了,说好的湖蓝色呢?
姐姐靠在沙发上,说,我哪还有什么心思管窗帘啊,都是你姐夫扯的。
秋分那天,我的小外甥女诞生了。出乎意料地,她发育得很好,甚至太好了——8.5斤,这样一个重量的胎儿已经不具备顺产的优势了,姐姐剖腹生下的女儿。
去医院看姐姐时,苗苗在摇篮里睡觉。姐姐躺在病床上,脸苍白得快要和床单共一色了。她的麻药刚刚散,稍微一动,伤口就疼得令她呻吟不止。我走过去握着她的手,她闭着眼睛,气若游丝对我说,像你这样的怕疼鬼,到时候生孩子有你受的。
由于长时间的待产和手术卧床,她的嘴角泛起白色的皮屑,口里传来难闻的气息,头发油油地贴着头皮,鸡爪子似的手背上扎着针在输点滴。我看了看苗苗,冲她说,姐,孩子健康平安地出生了,以后就都好起来了。
我完全错了。
孩子的出生,是悲剧的开始。
没有人照料的新手妈妈,在坐月子期间的无助,该如何着墨呢?
肚子上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日夜啼哭的孩子如同一片被自己捅破的天,若不竭力修补掉落就是滚滚岩浆,稍有不慎便不止是烫伤,而是宇宙的毁灭。而我孤身一人执一铁锹,茫茫天地漆黑一片,我若呼救,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回声,我若哭泣,引来的只有荒漠的嘲笑,无论我如何迷乱啊眩晕,当捅破天的那一刻起,便注定只能孤身一人执一铁锹,锻造这铠甲一身。
我在深夜听见过姐姐打给妈妈的电话,姑姑!我快疯了!我真的快疯了!姑姑!
姐姐在歇斯底里的哭。
孩子,这世上不是你一个人当妈,当妈的那么多,比你惨的也大有人在,熬一熬,熬一熬就过去了。妈妈说。
只是,有的人熬一熬就过去了,有的人就没能熬过去。
姐姐的婆婆每天忙着摆摊卖豆腐,姐夫四处借钱还贷,1702号新房子里,大部分时间只有她们母女俩。
姐姐看起来真的像是疯了。
她把孩子拉过屎的尿片扔进被窝里,把生鸡蛋砸碎在姐夫的脑袋上,有次我去她家,刚一拉开门,一个奶瓶子就冲我飞过来。
你在干什么,姐姐!我匪夷所思地看着披头散发的她。
是你啊,我以为是你姐夫。她捡起奶瓶子,擤了把鼻涕,顺手又把鼻涕抹在沙发上。
喝啊!傻逼你喝不喝!她把奶瓶子使劲往苗苗的嘴里塞。才几个月大的苗苗拼命地躲开奶嘴。
姐你在干什么!我跑过去抱起苗苗。
姐姐抹了把眼泪,放下奶瓶子,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她老是不喝奶。
坐了一会儿,她又站起来,从我手里抱过苗苗,拍着她的背,边走边哄着,柔声说,对不起,妈妈又发脾气了,苗苗乖啊。
我的钱都花光了。姐姐说,现在我兜里只有33块钱了,天冷了,你有不要的外套给我吧。
你去年的衣服呢?我问她。
她没有回答。
很快这个问题有了答案。姐夫来我家告状了。
姑姑,他说,朱敏疯了,家里的衣服全部被她用剪刀剪碎了。
你们得帮忙啊。妈妈说,一个人带孩子很累,她难受。
再难受也不能把衣服剪碎了呀!
姐夫你带她去看看心理医生吧!我说。
看什么心理医生啊!这世界上带孩子的人那么多,没见哪个去看心理医生呀!姐夫说。
大雪那天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姐姐,在小区的超市里,她果然穿上了我给她的那件外套。
你看,是你阿姨!她冲苗苗说。
苗苗!我捏捏苗苗的小脸蛋。
姐姐对我说,苗苗明天满一周岁,阿姨送件新衣服呗。
我翻了翻裤兜,为难地说,姐,我没揣钱出来。
微信支付呗,微信支付嘛。她说。
姐姐的长发用橡皮圈随意地箍在脑后,我的那件旧棉袄胡乱地裹在她身上。她焦灼地等着我点头,见我掏出了手机,她露出了笑容。
那晚下起了大雪,我正在房间看电影,姐姐给我发了条信息。
她说,我真的活不下去了,现在跳楼吧!
南方的这座小城从来没下过那么大的雪,我本来以为,苗苗穿上新买的大红棉袄,在第二天的雪地里奔跑,一定很俊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