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言虐文】衾寒如雪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只能不停流浪的郎中,医人心,活白骨,传说他医术高明,无论多绝望的病症都能医治。

他挑着行医箱,摇着串铃,串村走巷。

这世上,古怪之病千千万万,唯有人心,最难治愈。

 

 

他不过是个病怏怏的谢家少年,她是他从小疼到大的小姑娘。

她找来郎中给他治病,他温柔笑容入了她的骨髓心肝。

她嗓中藏了许多话,到死都不曾说出口,一句一句的,都凝成了石头一样硬的血珠。

红豆一样,一粒一粒,捧在他的手心里,仿佛还有温度,仿佛是滚烫的,烫着了他的心肝。

 

楔子

若不是她胸口还有微弱的呼吸起浮,白音都要以为她已经死了。

她曾请白音为别人看过病,请了好几次,最后一次是在三十年前,那时候她还是个十六岁的姑娘,她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同他说:“这是最后一次。”

却不想过了三十年,她成了缠绵病榻之人。

只有他,仍是个挑着行医箱,摇着串铃,穿街走巷的走方郎中。

 

1、

朱珠是个孤儿,谢家夫人在村口捡到她时,她还是个婴儿,她被谢夫人抱回家,当做谢舒意的童养媳养大。

在朱珠的记忆中,谢舒意总是病怏怏的,甚至在八岁那年,差点死于肺痨。

她害怕极了,怕谢舒意死了,谢家就不要她了,她哭的特别伤心。

直到有一天,她坐在家门口抹眼泪的时候,看到了一个挑着行医箱摇着串铃的走方郎中。

她以为这个大夫一定能救好谢舒意,可是这个自称白音的大夫,看到谢舒意的第一句话就是,“他怕是活不到开春。”

朱珠揪着白音的衣摆,可怜巴巴地说:“你是从远处来的大夫,你一定能救他的,对不对?”

白音张了张嘴,很说什么,可她拦在他前面说:“你别让他死好不好,好不好?”

她漆黑的眼眸亮而黑,眼眶红红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救不了的话,怎么也无法说出口。

他在行医箱里找了很久,最后找出了一个小瓷瓶,他从药瓶里倒出一粒药丸放进谢舒意嘴里,“应该能让他获得稍微久一点。”

他没收诊金,挑起行医箱就离开了。

但从那天起,谢舒意真的就好了起来。不止不咳嗽了,甚至不再是病怏怏的。

“呐,舒意,你会活到很久吧,不会死了吧。”夜里,朱珠挨着谢舒意坐着,天空星辰闪耀,美的不可思议。

谢舒意没有看星星,他侧头看着朱珠,他握住了她的手,“嗯,会活很久很久。”

朱珠就高兴的用脑才蹭了蹭他,最后安心地,窝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红梅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在所有人都以为谢家那个病怏怏得公子哥终于好起来得时候,他却又一次病倒了。

这一年朱珠十一岁,谢舒意十三岁。

他和那年一样,开始不停地咳嗽,像是要把整个心肺都咳出来才罢休。

朱珠给他熬了很多药,可是那些药都没有办法让他稍微的好受一点点。

“大夫,那个大夫一定能救你的!”朱珠对谢舒意说,“我去给你找大夫,舒意你在家好好的,我找到大夫就回来。”

“别去。”谢舒意拽着她的手不肯放,外面冰天雪地,他不能让她就这么跑出去。

“可是你都咳出血来了啊。”朱珠眼睛红红的,明明生病的人是他,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每咳一下,她的心都要跟着一揪。

“我没事的。”他对她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朱珠,我没事。你看,我不咳嗽了。”

他故作轻松,装作自己一点都不难受,他只是不想看到她为他忧心,朱珠啊,她应该是无忧无虑,像往常那样笑的没心没肺才对,她眉头一皱,他就慌了神。

 

2

可就算谢舒意再装,也无法掩盖他一天比一天憔悴的脸色。

朱珠还是决定去找白音,她瞒着谢舒意收拾了个小包袱,只是她才没走多远就遇到了她要找的那个人。

“你是白音!”她高兴坏了,当下拽着白音跑回了谢家,他把白音拉到谢舒意面前,“你快救救他,上次你治好了他,这一次你一定也可以的。”

白音对于再次被朱珠拉来医治谢舒意,并没有感到意外。

因为五年前他喂谢舒意吃下去的药丸,只能维持五年的药效而已。

“我没有办法治好他。”白音有些无奈,“我的药,仅仅只能缓解他的病痛。”

“只是缓解也好。”朱珠管不了那么多,“只要让他不要再咳嗽了,治不好也没关系的。”

白音叹了一口气,他翻了翻药箱,从里面找出装药丸的小瓷瓶,他说:“可是那种药丸,我只剩下了一颗。这一次药效能维持多久,我也不知道。”

“不管多久。”朱珠想,只要他现在用死,就好了,“请把药丸卖给我吧。”

“送给你吧。”白音将药品放进朱珠手上,“我治不好他的病,所以不用给我诊金。”

他说完,像第一次那样,挑起行医箱就走了。

“我在哪里能找到你!”朱珠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走到大门口的白音回过头来,他微笑着道:“有缘分的话,自会相见的。”

朱珠追出去,可是白音已经不知去向了。朱珠折回谢舒意的病榻前,她倒出药丸让咳嗽的说不出一句话的谢舒意,将药丸吃了下去。

就和五年前一样,吃下药丸的谢舒意,又慢慢地好了起来。

“要是有很多药丸就好了。”她看着空掉的小瓷瓶说。

谢舒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就那么怕我死掉啊。”

“是啊,怕的要死。”她瘪了瘪嘴,一下子哭了出来,“舒意最坏了,总是让我担心。总是这么羸弱,好像下一瞬间就会死掉。”

“不会死的,不会死的啊。”他忙安慰她,他给她擦眼泪,可是却越擦越多,“这样,如果朱珠还活着,我就一定不会比朱珠先死,好不好?”

朱珠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真的吗?”

“嗯,真的。”他点头承诺。

她终于破涕为笑,好像只要他说了不会死,他就一定不会死。

只要他说,她就相信。

可是她和谢舒意都知道,他的病是好不起来的。

 

3

朱珠十五岁那一年,她和谢舒意的爹娘,在雪山中遭遇了雪崩,两个人都没能活着回来。

她和谢舒意相依为命地过到了第二年,谢舒意的身体又开始变坏了。

也是五年,第二粒药丸的药效,也只持续了五年。

谢舒意的状况变得越来越糟糕,他虚脱地起不来床,朱珠在附近的镇上找遍了,却找不到白音的下落。她想再走的远一点,可是她无法丢下病种的谢舒意。

这一年,十六岁的朱珠做了一个决定,她用一辆平板车将谢舒意装在上面,她锁好了门,收拾了一些衣裳,她要带着谢舒意去找白音。

她找过很多大夫,可是那些大夫都救不了谢舒意,只有白音,那是她唯一的希望。

谢舒意想要阻止她,可他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只能仰着头看着朱珠的后背,清瘦的少女,后背弓着,她的后背被汗浸透了,可她没有停下来,她咬着牙拼命地拼命地想要救活他。

他就这么看着她,清澈滚烫的泪珠顺着眼角滚入鬓角,他想如果他能活着,一定不让她再吃一点点苦,留一点点眼泪。

“舒意你冷吗?”她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就趴在他的身边同他说话,“你不许睡着知道吗?你说过的,如果朱珠还活着,你就不会比朱珠先死的。”

他努力地想要对她笑一笑,可是就连笑一笑的力气,他都没有了。

他想他一定快要死了吧。

他不知道朱珠用平板车拖着他走了有多少路,他只知道四处的风景已经和家乡完全不一样了,到处都是桃红绿柳,是美得不像话的江南水乡。

她磨破了很多双鞋,脚下磨出厚厚的茧子,她用双脚一寸一寸亲吻大地,寻找着让他活下去的希望。

谢舒意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朱珠紧咬着牙关就是不肯放弃,不知是不是她柔韧的坚持感动了上天,在一个深巷里,她终于找到了白音。

白音再见到朱珠和谢舒意,他差点没有认出他们来。

不过十六岁的朱珠,却仿佛已经二十六了,甚至乌黑的发间,还能看到一两根白发,她为了一个谢舒意耗了太多心神。

“你救救他。”她紧紧抓住了白音,说完这句话,她就再也扛不住地,陷入了沉睡。

她已经有多久没有睡过一次安稳觉,她已经不记得了。

这一次,她足足睡了三天三夜才醒来,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招谢舒意,谢舒意就睡在她边上,她的心一下子就落回了肚子里。

“白音,白音你在吗?”她边喊边下床,门吱嘎一声开了,是白音走了进来。

“我终于找到你了。”她走上前去抓住他的袖摆不肯松开,害怕一松开,他就会找不见了。

白音知道那药只能维持五年,他没有去那座常年下着雪的村庄,他以为他不去,时间到了,朱珠自然会接受谢舒意的死。

他没有想到,她会带着谢舒意,翻越千山外水,到千里之外的地方来找他。

“我没有那种药了。”白音很无奈。

“你一定有办法的,我知道你有办法。”朱珠不愿意放弃,她不想谢舒意死,她想他好好活着。

白音看着朱珠,她的眼神是那么绝望,白音叹了口气,终于松了口,“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4

“这是鲛人泪。”白音从行医箱里找出了一个小木盒,打开来,里面有几颗绯红色的小石头,“是鲛人流干眼泪之后,流出的血泪。”

“谢舒意在十年前就应该死了,因为他的心头血已经被咳干了,鲛人泪能够填满他缺失的那部分心头血,但是朱珠,我必须要将后果告诉你。”白音语气很认真,“鲛人流干眼泪,冷了心绝了情,一旦谢舒意吃下这个,他就会变得残忍冷血,就像变了个人一样,他不会再拥有人心,这样也没关系吗?”

朱珠愣住了,她在原地站了很久,然后她从白音手里接过盒子,她说:“没关系的,他缺了什么,我就给他什么,他缺多少,我会付出双份,连同他的那一份一起。只要他活着。”

白音便不再多说什么,他收了朱珠一两银子的诊金。

朱珠将他送到客栈门外,她笑着说:“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找你看病了,一直以来麻烦你了。”

“不麻烦的。”白音冲她挥挥手 ,然后他挑着行医箱消失在人潮之中。

她回到了客栈客房,她取出鲛人泪窝在掌心,她深吸一口气,最终一咬牙将鲛人泪塞进谢舒意的嘴里。

就算变得冷血残忍,但是没有关系,至少他活着。

她从六岁那年就一直胆战心惊害怕死去,她不要他死去,所以无论多少次,无论要做什么,她都一定不让他死去。

只要她活,就一定也让他活着。

 

朱珠以为,无论谢舒意变成什么样子,他都会是她的谢舒意。

可是当她有一天,对上他冷冰冰的眼眸时,她的心仿佛被人狠狠地捏了一下,“舒意,我们出去走走吧,今天梨园有新戏。”

“你自己去吧,我要备考。”他淡淡地说了一声,视线都没有从书册上移开。

谢舒意已经好了有三个月了,她本想带谢舒意回家,可谢舒意不肯回去,他要留在这里,甚至说出了,“要回去你自己走,没人拦着”这种话。

朱珠并不怪他,这是吃下鲛人泪的代价,她不在乎,他冷一分,她就暖一分,他缺失的,她会补起来。

她用从家里带出来的银钱勉强买了个小宅子,他要在这里,她就陪他在这里吧,反正从她开始记事起,她就明白她这辈子,都是谢舒意的。他在哪里,她就在哪里,他就是她的故乡。

“备考也要歇歇啊,一直看书,会累坏的。”朱珠用更温柔地声音和他说,“就看一会儿,好不好?”

谢舒意终于将视线移到了她的脸上,可是下一瞬,他用力将她推开,她踉跄地没站稳摔在了地上,他站起来,拿着书从她身边走开,他浑身都是冷冰冰的,看她一眼都嫌浪费时间。

她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微笑,她心中默念着:没关系的朱珠,他只是吃了药。

像是只要这样想了,就不再觉得委屈难过。

是她执意要救他的,她把他变成了这个模样,但她一定能把曾经温柔的,舍不得让她难过的谢舒意带回来的。

 

5

可是没用,一点用都没有。

他一天比一天更冷漠,看着她的眼神,仿佛是家乡的寒冰一样冷。

他每天都在看书,他从记事起就念书,他像是把全部的兴趣就投注在书里一样,这么念了两年,他决定参加科考。

考试前一天,她为他收拾行李,她说:“舒意,我陪你一起去吧,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不用了。”他冷冷地说,“我的事情,你少管,别整天黏在我身边,我不是你的谁。”

朱珠怔怔地望着他,有那么一瞬间她有些不认识眼前得这个人,“舒意,别这样说啊,我们从小就在一起不是吗?我是你……”

“什么都不是。”他打断她未说完的话,他心中很是烦躁,他只想安静地看会儿书,她却一直在边上烦他,“你能出去吗?”

就算再想装作若无其事,可是她的脸色还是变得一片苍白,她走过去想要抱一抱他,可是他却在她触碰到他的一瞬间,狠狠地将她推开了。

她的头磕在了门槛上,血沁出来,她用手一摸,是黏的,她盯着手上的血看了很久,直到眼泪再也忍不住落在了掌心。

“舒意,你不是最喜欢我的吗?”她喃喃道,“你不记得了吗,去年这个时候,你说等病好了,就和我成亲,我们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你还说,不会让我难过的。”她隔着泪花看着他,他的脸在灯花下模糊的几乎看不清。

“我说过吗?”他走到她面前,脸离她的脸不过咫尺,“好像说过,你忘了吧,那些不算数。”

“不算数啊。”她哭着说,“可是舒意,我喜欢你,喜欢的心里好难过啊。”

“喜欢我啊。”他伸手像是想要触碰她的脸,可却在要碰到的一刹那,一下子揪住了她的衣襟,“你放任我忘记你,还谈什么喜欢我的话?没有办法让我喜欢你,你就别再用这种,我应该要喜欢你的语气和我说话。我真的很讨厌听到你的声音,你为什么不是个哑巴!”

他狠狠丢下朱珠,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朱珠坐在地上,她没有爬起来,她望着门外的天空,冷月如霜照在地上。

要到现在她才明白,原来这世上最痛苦的不是生离死别,而是曾经明明是互相喜欢的,可他却就这么忘记了。

她以为他对她十分喜欢,就算被鲛人泪冲淡,也会残留下一分喜欢。

是她高估了自己吗?以为他像她一样,在还不知道什么是喜欢的时候,就先把他刻进了骨子里。

他并没有那么喜欢她吧,所以才会仍由鲛人泪把自己变成这种面目可憎的模样。

“我真的很讨厌听到你的声音,你为什么不是个哑巴!”曾经最喜欢听她说话的那个人,用这样冷漠的语气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她用力捂住自己的心口,谢舒意,你要这样伤我。

看不到吗?我真的真的,好疼啊。

 

6

从考场出来路过一个小摊前的时候,不知怎得,谢舒意忽然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个卖玉镯的小摊,上面有一只通体莹白的玉镯。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段过往,是前年吧,他爹娘过世,她当掉了娘留给她的那枚玉镯。

“以后,我一定给你买一只更好看的。”他记得自己有对她这么说过。

他紧锁着眉头,心口忽然浮上一阵呕吐感,有什么东西在搅动着他的心脏,想要冲出来却又无能为力,他难受极了,趴在路边一顿干呕。

为什么会记得这种无聊的事情,就是个童养媳不是吗?

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捏在手里的手镯,就当是还给她的吧,他想。

推开家门走进去,她在为他做衣衫,他走过去,将手镯放在她手边。

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心中竟然有一丝紧张,她会是什么反应呢?

他等了一会儿,她却什么反应都没有,甚至都没有看那手镯一眼。他心里冒出一股邪火,他一把那会那只手镯,用力地摔在地上,啪地一声,玉摔碎了。

她眼神猛地一颤,她嘴唇微微颤抖了几下,可她没有说话。

“你哑巴了吗?”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生气,“说话啊,为什么什么都不说,不是喜欢我的吗,喜欢我,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她仰着头望着他,她紧紧抿着嘴巴,像个真正的哑巴那样,一句话都不肯说。

“很好,那你就永远都别说话。”他转身,大步走开了。

没过几天,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外面来了许多人,谢舒意出去看了,是来报喜的,他金榜题名,中了头名状元,赐状元府,并招为驸马。

朱珠就站在一边默默地听,谢舒意走到她面前,他冷冷地看着她,“听到了吗?我中了状元,并且我要当驸马爷了。”

她轻轻点了点头,冲他露出一个笑。

“我要当驸马了!”他揪住她的衣襟,大喝一声,“你这么高兴吗?你就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她摇了摇头,执意不肯开口。

他一下子失了全部力气,他松了手,她就转了身。

他没有看到她转身的一瞬间,豆大的泪珠砸了下来,快的让人猝不及防。

她亲自给他买了最好的红布,一针一线地给他缝喜袍。

她像是真的变成了个哑巴一样,执意不肯再说一句话,甚至连声音都不想再发出来。

谢舒意成亲那天,并没有穿她做的喜袍,那件喜袍被他用剪刀剪坏了,当着她的面丢进了火盆里。

她想,她和谢舒意真是奇怪。

以前他要死了,她只是舍不得只是难过,可是现在他活了,她的心里的绞痛就没有停止过。

 

7

她跟着谢舒意住进了状元府,那真是个气派的大宅子。

里面的下人们只当她是个哑巴,时常聚在一起欺负她。

有一次厨房里的烧火丫头看到她端着一盆一副要去洗,故意喊住了她,“哑巴,你过来,喊你呢。”

她没有纠正她的叫法,像个真正的哑巴那样,不言不语。

她将衣服放下,跟着她去了,那丫头把一把斧头放进她手里,指着一边的木头,“把这些都给我劈好了,不然,中午没饭吃。”

她就在厨房披了一个下午的柴,劈的手上都是血泡。

吃饭的时候,她几乎端不住饭碗,手疼的厉害,谢舒意本是来找管家问话,看到朱珠的时候,心不知怎么的,好像叫人拿刀子狠狠捅了一刀。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面色冷的厉害,他走过去一把揪住她的手腕,她的手粗糙的很,其实为了他,她早就磨粗了一双白嫩的手了。

“你跟我走!”他拖着朱珠就往外走,下人们端着碗都吓得不敢出声,朱珠是做了什么事情,惹得谢大人这么生气。

“是谁。”他强压着心中的愤怒,“就算我不喜欢你,可是我也不希望别人欺负你。打狗还要看主人,你为什么每次都这个样子!说点什么啊!”

她静静地看着他,说来也怪,他成亲之后,她面对他的时候反而能够平静下来了。

她的眼珠又黑又亮,他甩开她的手,“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

“舒意,你又欺负朱珠!”一声娇喝传来,岚芷跑过来将朱珠拉到了身后,“你为什么总要和她过不去,朱珠已经很可怜了。”

在岚芷的眼里,朱珠真的很可怜,她嫁过来的那一天,洞房花烛夜,谢舒意就对着朱珠发火,后来三天两头的,他总要找她的麻烦。

就是岚芷也看不过去了,“人家也是爹生娘养的,你这样欺负她,也是有人为她心疼的。”

“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情,你不要管。”谢舒意说着,伸手要去拉朱珠。

岚芷也怒了,“你敢让我不要管?谢舒意你好大的胆子,我也是公主,我告诉你,我要把朱珠送走,这样你就不用天天欺负她了!”

“你敢!”他喝道,“不许你送她走!”

岚芷不和谢舒意继续说下去,她拉着朱珠从谢舒意面前走开。

朱珠回了房间便开始收拾东西,她的东西其实很少,只有几件衣裳罢了。

她收着收着,眼泪就落了下来,她也不擦,只是慢慢得收着。

谢舒意走进来的时候,便是瞧见她给包袱打结,一副随时要走的样子,他冲过去抢过包袱,他抓紧了她的手臂,她仓促地回头看他。

她脸上已经被泪水浸湿了,她在哭,她用绝望的眼神看着他在哭。

他的手,触电般地松开了。

 

8

谢舒意不肯朱珠走,最后岚芷要送走朱珠的事情也终于不了了之。不过那之后,谢舒意 没有再找过朱珠麻烦,他像是一下子忘记了朱珠的存在。

他开始不归家,直到有一天,他闯下了大祸。

他在勾栏院喝花酒的时候,和一个小王爷抢夺花魁,最终惹怒了小王爷。小王爷一怒之下将他关进了天牢,岚芷很生气,谢舒意去的是勾栏院,她根本没有办法去找皇上求情。

虽然小王爷不至于弄死谢舒意,但是让他吃吃苦头还是可以的。

岚芷急的快要上火,朱珠在一边看着,她想她应该是真的关心谢舒意吧。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了。

她转身出了状元府,她找到了小王爷的府邸,她在大门外跪着,一言不发地磕头,直到磕破了额头,直到整张脸都被血涂满。

小王爷最终不忍心,出了王府来见朱珠,“谢舒意那家伙,到底何德何能,让府里的丫鬟为他做到这样的地步。”

她不说话,只用祈求的目光看他。

“算了算了,这次就放过他吧。”小王爷挥挥手,让她走了。

她最后给小王爷磕了一个头,这才转身离开。

谢舒意从天牢里放出来,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正看到朱珠满脸是血的往前走。

仿佛有一道闷雷砸在他的头顶,他四肢百骸都一阵发麻,他没有去管已经走到门口来接她的岚芷,他回头走到朱珠 面前,然后就在众人面前,他抬起手狠狠甩了她一个耳光。

“谁要你多管闲事!”他很气,或许不只是生气,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他不明白,他气她为什么要这样,她说她喜欢他,他被招驸马她却什么都不说。

她说她喜欢他,却要为他做喜袍。

她说她喜欢他,却能容忍他娶了别的女人,她却还满不在乎地待在这里,看着他和别人在一起。

她根本不喜欢他!

“谁要你,做这种事!”他猩红着眼睛喝道,“朱珠,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要你怎么样?

朱珠只觉得一阵眩晕,跟着她再也站不住,笔直朝后仰倒,一阵惊呼中,她似乎落入一个怀抱。

熟悉的,温暖的,她努力想要找回来的怀抱。

 

9

“舒意。”岚芷坐在床沿上,她心中滋味很复杂,“你娶了她吧,你娶了朱珠吧,我不介意你娶她。”

“我介意!”他冷冷地回头瞥了她一眼,然后他转身出了房间。

那一晚他喝的聆听大醉,醉的不省人事的时候,他好像看到了很多很多年前,还是个小丫头的朱珠,她靠在他的身边,絮絮叨叨和他说话。

他明明说了讨厌她的那种话,他明明不喜欢她的,他不是没有试过,他其实试过想要回应她,可是越想回应就越焦躁,然后就总是做出伤害她的事情,就连说出来的话语,都在一遍一遍伤害她。

他为什么要伤害她呢?

他明明不想那么做的。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眼前的幻影,可是小小的朱珠却轻轻一躲,就从他指尖拂过去了。

“你多调皮啊。”他喃喃地,说了这样 一句。

朱珠站在回廊里,看着坐在亭子里喝的大醉的谢舒意。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要朝他走近一些,可是才一步,岚芷就拿着披风走过去,轻轻披在了他的肩膀上。

她就停在了那里,岚芷是个好妻子,她可以照顾好他的吧。

她转过身,踏着满地的黑暗往前走,这就够了,她留在这里这么久,只是想知道他娶的妻子喜不喜欢她,会不会像她这么喜欢她。

她低头,无声地笑了起来,笑容里有一抹小小的得意和开心。

她没有她爱他,这个世界上,她是最爱他的人,只是知道这一点,就足以让她窃喜。

她回了房,她给岚芷留了一封信,她告诉岚芷,谢舒意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衫,不喜欢什么样式的衣衫。

她说:舒意的脾气可能不太好,但岚芷,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人,真的,他特别好。

她说:冷天别让他吹风,他受寒了会咳嗽的。

她说:这里已经没有我存在的意义了。

留下这封信,她趁着夜色,踏着满地落红,在暖春时节离开了状元府。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岚芷找过她,谢舒意找过她,可是谁都找不到她。

“谢舒意,你爱她吗?”岚芷捏着信看着谢舒意,她以为自己会嫉妒,会讨厌朱珠,可是她没有办法讨厌她,因为她远比她想象的更加喜欢谢舒意。

谢舒意坐在花树下,桃花雨一样落在他肩上、发上,他就这么坐着,就这么坐着,什么都没有说。

谢舒意,你爱她吗?

“她一定爱你。”岚芷将信丢在他面前,“若我知道,在你身边有这么喜欢你的人,我一定不会嫁给你的。”

谢舒意紧闭着嘴巴,他低头看着地上的信。

然后他笑了起来。

他为什么要质疑她呢?

明明她对他的喜欢,怎么藏都藏不住的啊。

为什么没有看见呢,为什么忘记了呢,为什么要在哪里都找不到她之后,他才想起那一年,大雪封了山。

她满世界替他找大夫,他心疼地替她搓着冻僵的脚,说着永远不让她难过这种话呢?

明明说好了,治好了病就娶她这种话,明明已经欠了她整个今生,却在娶了别人的时候,还问她高不高兴?

他亲手捅了她多少刀呢,她离开的时候,是不是像那天一样,让眼泪湿透了脸颊呢?

吃下鲛人泪,本该冷血冷情的谢舒意,他坐在桃花树下,呕了一口血,他慢慢地擦掉,然后,又呕了一口。

 

10

朱珠其实哪里都没有去,在躲了两年之后,她又回到了她买下的那个宅子里。

没有人会想到她在这里,她就在离他最近也是最远的地方,默默地过了很多很多年。

这期间她听闻岚芷在她走后的第五个月生了个儿子,再后来听说他升官了,又过了一些年,听说他替儿子办了十岁生日。

接着是他的儿子娶亲,她其实有偷偷去看过一眼,远远地看过去,他和她一样,也开始变老,这之间隔了二十年的时光,终究还是在他和她的身上留下了刻痕。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没有他在的日子好像也不太难熬,这一生的酸甜苦辣,她在前面的十八年里全部都过尽了。

不知不觉,她都已经四十七的年纪了,她的鬓角已经白了,不知是不是思念催人老,她的眼角都现出了很深的鱼尾纹。

从十七岁那年算起,她已经整整三十年没有说过一句话。

好的坏的,对的错的,什么都不说,就这么过了三十年。

她知道自己活不过四十七,果然,在接近年关的时候,她病倒了,她写了一封信放在桌子上,想让邻居大娘等她死了之后,再送给谢舒意。

她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她没有想到,大娘会给她领来一个郎中。

白音站在床边,他看着朱珠愣了很久,他以为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她了。

却没料到,他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再次遇到她。

这一次她不是请他治病的人,她是他的病人。

她看上去快要死了,只有心口还有微弱的起伏。他用一根银针叫醒了她,

“很久不见了。”白音坐在床边,轻声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朱珠看着他,唇边露出一个得意地笑。

那一年, 她问他:“除了鲛人泪,还有什么办法让他失去的心头血,重新回到他的心上?”

他当时是这么说的,“那种药可遇不可求,因为要练成那种药的条件太过苛刻,我找了很多很多年,都没有找到哪怕一颗。”

“那药叫做什么名字?”她追问他。

“血中豆。”他说,“需要至情至性之人的心头血化作血石,这需要那个人三十年不说话,要经历心酸,喜悦,委屈,痛苦,等等等等,无论遇到什么,一个字都不能说,说了,就前功尽弃器。所以这么多年,血中豆这种药,还只是存在传说中。”

 

11

她嗓子里一阵干涩,她张了张嘴剧烈地咳嗽起来,嗓子口仿佛刀刮一般疼,随着她的咳嗽,有石头一样硬的血珠吐出来,她咳嗽了很久,最后手心里落了一把血珠。

她脸色白的像纸,她拉过白音的手,将那把血珠放进了他的掌心里。

她对着他笑了笑,眼神清澈的仿佛还是当年在雪村里的小少女,她指着桌上的那封信,白音回头看了一眼,等他再回头,她的手已经垂了下去,她是带着笑意咽气的。

“你多爱他啊。”他红了眼眶,他伸手将她平静注视远方的眼睛,轻轻地陇上。

他不知道她是怀着怎样得心情,把自己练成治他冷情冷血的药,所有委屈困顿,都须藏在心里头,直到那些深情往事将心头的一捧热血熬干。

白音带着那捧血中豆还有那封信去找谢舒意。

年近五十的谢舒意,眉宇之间还是少年时的英气勃发,但他一头黑发早就白透了,一根黑发都找不见了。

他见到白音,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好像从一开始就是朱珠找来白音给他治病,那么现在,他来做什么呢?

“我来替你治病。”他是这么说的。

谢舒意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仿佛这当中的四十多年都不曾经历过。

他不过是个病怏怏的谢家少年,她是他从小疼到大的小姑娘。

她找来郎中给他治病,他温柔笑容入了她的骨髓心肝。

“谁请你来的?”他颤抖着声音问,“请你来的那个人,她在什么地方?”

这个世上,只有一个朱珠会为他能活着,从天南走到地北,从雪原走到雨巷,那年她拖着平板车,他躺在车上注视着她的后背。

“她在什么地方?”他看白音不说话,又追问了一遍。

白音拉过他的手,将血中豆放进他的掌心里,“在这里,她在这里。”

白音絮絮叨叨地同他说起这种药有多难练,朱珠用了三十年练出来真的很不容易,他其实并不想听这些。

他像是被人狠狠揍了一拳似得,踉跄地往后退了好几步才站稳。

“这个,她让我交给你。”白音将信递给他。

“最后的最后,她是什么表情离开的?”他轻声问。

“她是笑着离开的。”白音说。

他就点点头,像是想知道的一切都已知道,他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去那边看信。”

“好。”白音点了头。

谢舒意就捧着那把血中豆和那封信走了出去。

 

12

还是在那年的花树下,只不过是寒冬,树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他盘腿坐在地上,像是那年她从这里走掉时一样。

他拆开信,上面不过写了一句话:我果然还是不愿意看到舒意你变成那样。你一定不知道,舒意他有多好。我先走一步了,你要活到白发苍苍来见我,不然浪费了我为你练成的药,下来了我也揍你哦。

他看着掌心的那把血中豆。

仿佛是幼年的那个小姑娘就在眼前,冲他挥舞着拳头神气的笑。

这三十年来,她嗓中到底藏了多少话,到死都不曾说出口,一句一句的,都凝成了石头一样硬的血珠。

红豆一样,一粒一粒,捧在他的手心里,仿佛还有温度,仿佛是滚烫的,烫着了他的心肝。

他对自己发过誓,如果他能活着,一定不让她再吃一点点苦,流一点点眼泪。

可是他总让她哭,他给她的是满地泪光,她还他一捧相思。

“傻瓜,大傻瓜。”他将信凑近脸颊,“不需要这种药。”

“你要我活到白发苍苍,可是朱珠,你看,我已经白发苍苍了。”他眼中不停地往下落泪,像是要把这些年没流的眼泪都流尽了。

“可以去见你了吧,朱珠。”他靠着桃树,声音越来越小。

“我说过朱珠活着,我就一定活着,可是朱珠走了,我不跟你走,多不像话啊。”

“朱珠,对不起。”

对不起,没能陪在你身边,没能让你快乐,真的真的,对不起。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空飘起了雪花,漫天飞舞的雪花,仿佛是北方的那个小山村一样,要把天地都染成一片白。

白音走入中庭的时候 ,谢舒意已经死了,他是因为伤心,心脉断裂而死的。

那把血红色的血中豆 ,因为他的眼泪洗涤,变成了水晶般透明的白色,冰珠一样。

他把那捧血中豆捧起来,小心地装进一个小瓶子里,然后他转身,同样老了的岚芷站在屋檐下看着他。

“我想带他走。”白音说,“他本不属于这里。”

“好。”岚芷红着眼睛说,“能告诉我,你会带他去哪里吗?”

白音冲她微微笑了笑,“我要带他和朱珠回家。”

“谢谢。”她用力握了握他的手,然后侧过身,让白音将谢舒意带走。

雪连续下了好几天,把江南都变作了塞北。

就仿佛是家乡铺了一条雪色的路,等着接属于北方的游子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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