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生死交集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1

这个靠近路边的馄饨店,馄饨是按个卖的,十个馄饨,加上虾皮,芫荽,一碗两块钱。王老根端着一碗馄饨在低矮的饭桌旁坐定,摸起汤匙舀了一些醋添进馄碗里,他用汤匙把馄饨逐个挑了一遍,分明是八个馄饨。这怎么能行呢?便又端起馄饨碗,起身走到馄饨锅旁,对那个正在忙碌的女人说,馄饨不够数,只有八个。那女人瞥了王老根一眼,抄起漏勺伸进汤锅里,捞出两个馄饨拽进王老根的馄饨碗里。汤水溅在王老根的手背上,烫得王老根呲牙吸了一口气。想发火吼一声,馄饨的香气钻进鼻孔里,只得使劲咽了口唾沫,默声折身端着馄饨返回饭桌上坐定,摸着汤匙舀了一个馄饨吃下去,却又烫得王老根哎哟了一声,惹得周围的食客都抬脸看他。

的确是饿了。王老根从早上五点就骑着自行车赶到镇上。按照他预想的计划,挨家挨户敲了七家门,接连受了七次难堪,心里当然不好受。这些老亲少眷,怎么能忍心拒绝他这张老脸。王老根敲完第七家门出来,站在路边垂头丧气地唉叹了一会。肚子咕咕叫的时候,王老根才觉得有些想明白了。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人家借给你钱是情分,不借给你是本分。再说了,都是平头老百姓,你猛不丁地登门开口借一万块钱,谁家能有现成的钱等着你去拿。平常过日子,开门七件事,衣食住行,人情道往,哪家人家都得用钱,别人说没钱借给你,都有合情合理的理由,怎么能怨这些亲戚朋友薄情寡义呢。

这一碗馄饨吃下肚,王老根又添了一碗热汤。吸溜着喝光了,仰起脖子打了个长长的饱嗝,好像把这一早上的积郁都给打出来了,心里才痛快些。抬手抹了一把嘴,不由得又犯愁,无论如何,今天要把一万块钱拿到手里。明天儿子就要定亲了,早就说好了的事,定亲这天,公婆要给未来的儿媳一万块钱的改口费。只要王老根把一万块钱让媒人交给未来的儿媳手里。儿媳改口喊王老根夫妻俩爸妈,这门亲事才算正经定下了。这是定亲仪式里一个很重要的环节,算是一场热闹的重头戏。这是十里八乡约定的规矩。虽然谁也不知道这规矩是谁兴起的,虽然谁也没看见这规矩的白纸黑字。可是规矩就是规矩,别人按规矩办事,你不按规矩办事就是不懂规矩,不懂规矩就办不成事。虽然王老根已经按照定亲的规矩预先给儿媳准备好了五万块钱的见面礼。买了烟酒喜糖,定下了五桌喜宴。可是媒人才又打电话过来,说再给儿媳一万块钱的改口费。一万块钱听儿媳喊一声爸妈,这真是金口玉言。王老根听媒人在电话这么说,嘴头上高兴得应诺着,却听得心惊肉跳,腿肚子打哆嗦。

王老根多半辈子老实巴交,指望在土地里刨食。好不容易把两个闺女打发出嫁,嫁妆先后花出去四万块钱。又撑着给唯一的儿子娶媳妇,省吃俭用把新房盖好了。四处托人寻摸着找个儿媳,好说歹说就要定亲了。王老根没想到定亲还有这么多讲究。这讲究都是需要用钱来摆平的事,偏偏王老根就是缺钱。两个闺女出嫁以后都去海边打工了,挣得也是辛苦钱,王老根不忍心张口给两个闺女借钱。最重要的是他不愿意让两个女婿小看了自己。儿子在省城饭店里学厨艺,一个月工资两千块,根本不知道省下钱来给自己的婚事做打算。他一年能换四个新型号的手机,却没能力换一个女朋友。不是愿意换,是根本没有哪个女孩多看他一眼,是儿子没有能力把一个女孩子哄骗到他怀里。儿子二十八岁了,王老根当然着急。王老根二十六岁的时候,已经是两个闺女的爹啦。现在媒人好不容易把邻村的一个女孩子说到答应定亲了。儿子相看了两次,说没意见,王老根当然也没意见。定完亲,才能把生米煮成熟饭。只有儿子把这碗熟饭吃进肚子里,王老根才安心,才觉得他把当爹的责任和义务完成了。

 

2

王老根从饭桌上站起来,掏出两块钱递给卖馄饨的女人。推起自行车垂头走到大路上,头脑和腿脚越来越茫然。现在该到哪里去,该到哪里去找必须要找的一万块钱。大街上的车辆就像被洪水冲刷着的石子,踉踉跄跄地相互簇拥着。王老根就像这些石子里的泥鳅,在这些车辆中惊慌失措地左右躲闪。他穿过大街走到对过的路口,一辆车摁喇叭,另一辆车也跟着摁。声声喇叭像看不见的拳脚驱赶着王老根,他觉得自己真是狼狈极了。他唯唯诺诺地推着自行车,在车挨车的缝隙里左躲右闪。快要穿过大半个街面时,他听到有人喊,老根,这么早干嘛去?这喊声理直气壮,硬梆梆地窜入耳朵里。王老根摇摆着脑袋四下张望,寻找着喊声的来源。他又听到喊声又响起来了,接着一个戴着墨镜的光头从他身旁的一面车窗里探出头来。光头的脑门亮闪闪的,随着伸出一只胳膊冲王老根招呼。王老根挤出一丝笑,冲戴墨镜的光头哎了一声。光头摘掉了墨镜,清晨的阳光落在光头脸上。王老根这才看清了,冲他打招呼的这个光头是刘大虎。刘大虎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赘肉努力地朝两腮挣开,显得十分开心。

刘大虎冲王老根摆手:“好几年没见老根哥了,你到路口那边去,我找个地方停下车给你说说话。”

王老根哎哎地答应着,按照刘大虎的摆手的指示朝大街对面的路口走。他歪歪斜斜地推着车子走到路口,正待找个树荫靠定时,就看到刘大虎从路口对过一晃一晃地奔过来了。他的脸上油光光的,他快要走到王老根跟前的时候,就迫不及待似的冲王老根伸出胳膊做亲热握手的样子。王老根已经哆嗦着伸出胳膊来了,却被刘大虎手指头上的金戒指刺了一下眼。他把伸出的手又缩到怀里。刘大虎晃到他跟前,一把抓住了王老根的手,亲热地使劲摇晃着,嚷嚷着问:

“老根哥,咱这好几年没见了,你还没变样,你这一大早在街上做什么?有事您说话,只要我能帮你的,咱老哥这交情,我没二话。”

刘大虎一连串地追问,让王老根答不上来,他也没想好怎么回答。他只是被刘大虎这虎头涨脑的架势给弄懵了,他还没从刘大虎这么亲热的姿态里反应过来。刚才他才想起来,他的确是跟刘大虎七八年没见面了。当年王老根被刘大虎从他的厂子里撵走以后,他的确是没再见过刘大虎。那时候,刘大虎刚开始在村子外边的大路上建厂创业,投资做红薯加工厂。王老根在他厂子里管后勤,值夜班,打扫厂区的卫生。因为跟刘大虎一言不合,刘大虎翻脸挥手就把王老根撵走了。当时王老根那个生气,那个郁闷,真是没法说,他发誓这辈子不再搭理刘大虎,可是这个早上,刘大虎却从他的阳关大道上岔过来,把王老根堵在了这条独木桥上。面对气大财粗的刘大虎,王老根慌神了,王老根吞吞吐吐地把来镇上找亲戚朋友借钱的事说出来了。他不知道自己说得明白不明白,反正是,王老根边说边结巴得厉害。他觉得满脸热涨涨的,浑身湿乎乎的。似乎是,脸上身上都淌汗了,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把整个事情的经过都给刘大虎坦白了。他擦了一把汗,他听到刘大虎噢了一声,刘大虎噢了一声之后,接着就哈哈大笑了。他的笑声鞭子一样抽打着王老根,让王老根缩头缩脑,更是不敢抬脸看刘大虎,他只是听到刘大虎笑完之后说:

“孩子定亲是大事,这一万块钱我帮你了。”

王老根还没确定是他听清了还是听错了。却看到刘大虎掏出手机说了几句话,抬起胳膊朝远处招手。王老根斗胆顺着朝远处看,他看到远处刘大虎那辆黑色的轿车里车门打开了,一个穿白衣黑裤的小伙子提着一个皮包走过来。等小伙子走到刘大虎跟前,刘大虎接过小伙子递给他的皮包,拉开皮包的锁链,探手掏出一捆钱。

“这是一万,拿着,别犯倔!我刚才银行提出来的钱。”

这捆钱砸在王老根手里,通红,像一块刚出窑的砖头。结实,像一块刚出窑的砖头。王老根感受到这捆钱的热度和硬度,他一下子就懵了。好像这块砖头没砸在手上,却是砸在脑门上了。没错,王老根的确是懵了,惊喜来得太突然。一直到刘大虎拍着王老根的肩膀说:

     “不够你再给我说,十万八万的钱我还能掏的出来。”

     王老根才被刘大虎给拍醒了,他看着刘大虎跟着那个小伙子朝远处的汽车走过去。刘大虎的笑脸被阳光划得摸不清,王老根眼睁睁地看着刘大虎钻进车里,又冲他摆摆手,悄无声息地融入大街上的车流里,王老根还是没愣过神来。他朝前追了几步,他想喊刘大虎,喊什么呢,王老根不知道,他只是张了张嘴巴,又愣怔着止住脚。街面上超市里的喇叭猛地响起来,是尖锐的叫卖声,欢天喜地的歌唱声,刺得王老根猛地一哆嗦,他缩回手,把那捆钱塞进了裤兜里。王老根拍了一下裤兜,扭头瞥了一眼四周,又抬手拍了一下裤兜,那捆钱的确是装进裤兜里了。王老根长出了一口气,才觉得一颗悬着的心安定了。

 

    3

     这个七八年没见面的刘大虎,为什么就突然遇见了,这么亲热得不行呢。为什么见了面,爽快直接借给王老根一万块钱呢。是因为以前的老交情,还是因为现在刘大虎富有了,炫耀给王老根看呢,是施舍给王老根,他想要王老根看看,他刘大虎现在真是混得出人头地了呢?真就像天上的飞鸟和地下的虫子,他王老根真是跟刘大虎没法比较了。现在王老根揣着刘大虎借给他的一万块钱,推着车子朝着回家的村子方向走,怎么都捉摸不透刘大虎为什么要借给他钱。当年刘大虎的红薯加工厂刚开始的时候,本钱小,生产费用大,产品质量也不好,客户更是稀罕。那时候,刘大虎急功近利,往加工好的淀粉里掺杂滑石粉。淀粉价格每斤九块钱,滑石粉的价格几分钱。一百斤淀粉里掺上十斤滑石粉,这利润就出来了。刚开始王老根不知道刘大虎往淀粉里掺假这件事。有一次半夜里起来撒尿,发现车间里亮着灯。王老根以为是谁忘了关灯,推门进去,刘大虎和他老婆的脸都吓绿了。

王老根说:“大虎,往吃食里掺石粉,你这是丧良心!”

刘大虎说:“你看见了你不吃,我没对着你丧良心就行。”

王老根说:“你被钱迷糊了眼,良心蒙了猪油,你这种人不可交。”

刘大虎说:“你觉得我不可交,你现在就可以走人。”

王老根朝刘大虎啐了一口唾沫,扭头就走。刘大虎追上来,捏着一叠钱朝王老根衣兜里塞,让王老根替他保密。王老根摆手拒绝了刘大虎的钱。气得刘大虎冲他骂,你就是个倔强熊,早晚得穷死你!

即便是穷死,也不能做昧良心的事,这是王老根做人的底线。王老根虽然没对外人说刘大虎掺假的事,可是当天晚上就卷铺盖走人了。后来听村里当教师的邻居说闲话,说起每个发财的人,原始的资本积累就是罪恶史。王老根没听明白,当教师的邻居又给他解释了一遍。王老根当即拍着大腿说,这话忒对了!人心里有罪,睡觉吃饭都不安稳。

这大半辈子里,王老根连个蚂蚁都没踩死过,扪心自问,的确是没做过一件昧良心的事。除了种地收庄稼累个半死,他平日里吃饭睡觉也真是安稳。可是这安稳的日子也是捉襟见肘,前几年两个闺女出嫁,现在儿子定亲,着实因为钱为难了王老根。可是再难的日子王老根也咬牙挺过来了。因为一个倔字,王老根失去了很多发财的机会,也吃了很多亏。就像当年,如果他默不作声地跟着刘大虎往淀粉里掺石粉,刘大虎肯定不会亏了他,刘大虎吃肉肯定也不会让王老根喝清汤。现在刘大虎发财了,他发财以后还这么对待王老根,是刘大虎没忘本,真心实意帮助他,还是刘大虎为当年的事理亏,趁这个机会拿钱堵住王老根的嘴。肯定是,人有钱了就有名,有名了就会特别在乎名声。毕竟是,人有了好名声才能更方便获得更多的名利,名利两个字是亲密无间的孪生兄弟。王老根虽然没名没利,可是他活到半辈子的现在,却着实领悟到了这一点。只是他想不明白刘大虎为什么现在对他这么好。当然刘大虎现在混好了,王老根从心里高兴,刘大虎主动借给他一万块钱,王老根更是感激他。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万块钱,王老根心情由纠结到轻松,浑身也觉得轻松起来。双腿蹬着车子,他听得耳边呼呼生风,他觉得裂开的嘴巴灌进了暖风,心里暖呼呼的滋润,回家的路也变成了一路坦途。

进了村子,到了家里,王老根的心突然又变得忐忑起来。这一万块钱放在那里才合适?这几年,村子里不太平,青壮年的男人都出去打工,常有不知名的小偷半夜里溜进村里偷猪牵羊。村里发生过几次被小偷撬门抢钱的事。谁家白天卖了几头猪,晚上就有小偷撬门来偷钱。说是偷,其实就是威逼明抢。隔壁的老宋家,去年儿媳妇生孩子,儿子在外打工不能请假回来,寄回几千块钱放在家里,当天晚上就被小偷撬走了。那些小偷明目张胆,拿了老宋家的钱,临走还指着老宋的鼻子笑话他:家里有几个钱别洋洋,老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以后长点记性!因为小偷这句话,老宋郁闷得扇了自己的耳光。儿媳生完孩子,老宋也害了一场大病。当然从今年开始,村里安装了监控摄像头,小偷忌惮没再来过。可是王老根记下了老宋说的话,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祸从口出,只要嘴巴紧,别人不知道家里有钱,小偷也不会造访。王老根觉得,刘大虎借给他一万块钱这事,除了天知地知,连老婆都不能说。他不是怕老婆笑话他人穷志短,只是担心老婆嘴巴不严实,一不小心说出去,找来小偷上门可就麻烦了。

屋门紧闭,王老根开锁进屋,在屋里转悠了一圈,才发现老婆不在家。踅到饭桌上倒了一碗水,仰脖喝下,抹抹嘴巴,便开始寻思把这一万块钱放在那里才安全。床底下,衣橱里,好像是哪里都不合适,好像是,把这一万块钱,藏在任何一个地方,分明都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好像是,只要人能出现的地方就不安全。这怎么能行呢?王老根在屋子里踅了几圈,愈发心烦意乱。借不到钱麻烦,借到钱了更麻烦。王老根从卧室里走出来,在客厅里转悠了一圈,偌大的三间房子,居然找不到一处放钱的地方,他简直就要气急败坏了,他几乎就要扯着嗓子骂人了。这时候,院子里的一声驴叫响起来,抑扬顿挫,高亢有力,喂喂哇哇的叫声刺激着王老根的耳朵。王老根打了机灵,一下子就明白了,抬腿就往院子里西墙边的驴棚里跑。他奔到驴棚旁边,那头灰驴已经不叫了,若无其事地瞪着大眼看地面,对王老根的出现默然不理。王老根缺觉得心跳突然加速了,奶奶的,怎么一下子就这么激动了?王老根到剪双手,围着驴棚转了一圈,又忍不住转了一圈,他扭头看见昨天铡完的那一堆草料,装在满满一个草筐里,靠在驴棚外边的墙根下,瞬间就豁然开朗了。王老根抬头看天,扭头看大门,确定没有一丝意外,才掏出把那一万块钱,哆嗦着塞进草堆里,又哆嗦着手把草堆恢复原状,起身拍怕手,突然想笑。驴不会说人话,只有驴知道这事。即使再狡猾的小偷也不会想到,这破破烂烂的草筐里会藏着一万块钱。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王老根简直为自己的这个做法得意了,他真是有些暗自窃喜了。这样的窃喜就像一杯烈酒,一下子就让王老根晕乎乎的,浑身都轻得像一片树叶,连走路都有些趔趄。是啊,现在的王老根彻底放松了,这两天让这一万块钱折腾的寝食难宁,现在压在胸口的石头终于放下了。王老根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盯着草筐,才踉踉跄跄折回屋里,钻进卧室,一头栽在床上,蒙头呼呼睡去。

这一觉王老根睡得昏天黑地,他在梦里似乎听到了风声,雨声,凌乱的脚步声,好像是有人在他身边走动,好像是老婆的动静,好像是驴叫又响起来了。怎么回事?的确是驴又叫了。王老根蜷曲的身子抽搐了一下,没错,是驴叫了,这叫声锥子一样戳着王老根的耳朵。王老根猛地打了寒颤,睁开眼,翻身下床,拖拉着鞋子冲出卧室,迈出屋门。老婆正在院子里剥花生,王老根瞥了她一眼,闷头朝驴棚的方向跑。老婆在身后喊:

“跑什么,睡癔症了吗?”

王老根不答话,径直奔到驴棚里。灰驴还是像上午一样,若无其事地瞪着大眼看地面,对王老根的出现默然不理。它叫了吗?叫还是没叫?靠,这头蠢驴,没事瞎叫唤什么呢?王老根走到灰驴跟前的时候,灰驴猛地打了个喷嚏。王老根跟着哆嗦了一下,他扭头朝驴棚外面看,墙根下草筐里的草不见了,没错,王老根甩了甩头,没错,草筐里只剩下几根凌乱的碎草。这怎么可能呢。王老根想大叫,可是心跳瞬间堵在了嗓眼边,让他发不出一丝声。王老根四处打量着驴棚,他以为自己是看花眼了,他以为自己还在梦里,他探手掐了一把大腿,疼痛让他一下子清醒过来。

“草呢?驴,那堆草呢?”王老根挣着脖子终于叫出来了,他捶胸跺足,双手扳住灰驴的头,使劲摇晃着:“那堆草呢?草里的钱呢?”

老婆摇晃着从身后过来了,忿忿地瞪着王老根:“你叫唤什么呀?就知道睡觉,驴饿了一天也没想起来喂草!”

王老根扭头盯着老婆,喊着老婆的名字:“香草,你喂驴了?你把那堆草喂驴了?”

香草哼了一声:“等你喂驴,还不得把驴饿死了。”

“钱呢?那一万块钱呢?”王老根呆张着嘴巴,他眼巴巴地盯着香草,带着哭声问:

“你看见那一万块钱了吗?”

 香草满脸茫然地摇头:“哪里的一万块钱?”

 

4

不到十分钟的功夫,村西头的郑屠户就背着他杀猪的家什来到王老根家里。郑屠户上衣敞着怀,露着一胸脯的肥肉,脚板上套着一双看不清颜色的塑料拖鞋。他喷着满嘴的酒气,放下袋子长短不一的刀子,接过王老根递过来的一支烟,大口吸了几口,才对王老根说:

“我只杀过猪,从来没杀过驴。”

王老根急赤白咧地哀求郑屠户:“你赶紧下手吧,再晚了那一万块钱就成驴屎蛋蛋啦。”

香草在一旁急得搓着手转圈,着急又冤屈的样子,埋怨王老根:“你说你把钱藏草筐里干嘛?我哪里知道草堆里会有钱,这驴饿得嗷嗷叫,我端了草筐就倒进驴槽里,赶紧又忙活打扫屋子去了,哪里会想到出这档子蹊跷事。”

王老根扭头怒骂:“你赶紧给我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娘们!”

香草也不示弱,回击王老根:“把钱藏在驴棚里,在你眼里是人都是小偷对不对?天底下找不到第二个像你这么变态的人!”

香草埋怨着王老根,却没像王老根一样乱了分寸,转脸笑着让郑屠户进屋歇歇,张罗着要烧水泡茶。王老根恨不得抬腿踢走她,只是无暇发泄他的愤怒,催促郑屠户赶紧杀驴。郑屠户被他催得聒噪,只是说:

“老根哥,事已出现,你别着急,我还得研究研究怎么杀驴。”

王老根恨不得直接给郑屠户跪了。

郑屠户吸着烟,绕着灰驴转圈,像是老虎吃天,无从下口的样子。锁紧眉头苦想了一会,才招呼王老根找一块黑布,蒙住灰驴的眼。又让王老根和香草哄着灰驴,撕拉硬拽,把蒙着眼的灰驴拽到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拿绳子捆住了灰驴的四肢。又用一根绳子套住了灰驴的的嘴巴,系在老槐树身上。郑屠户仔细查看绳子系得牢固了,扭身操起一柄长刀,在槐树上反复磨蹭了一下,试探着靠近灰驴,嘴里念念有词,却听不清他念叨什么。郑屠户对着灰驴的脖子比划了几下,胳膊伸缩,倥偬间,挥刀刺进灰驴的脖子里。是刀子刺破玉帛的撕裂声,郑屠户的刀子插进灰驴的脖子里,他并没当即拔出刀子,却是扭动着手腕,腥红的血顺着刀口溅到郑屠户的胳膊上,滴滴答答的落在他的拖鞋上。可怜灰驴被捆紧嘴巴,发不出一声叫,只是剧烈地抖动着身子,仿佛电击一般,浑身颤抖。郑屠户抽出刀子,把刀子扔在地上,急赤白咧地招呼王老根:“过来,咱们一起推倒它。”

王老根应声过去,他和郑屠户伸手推动着哆嗦着灰驴,嘴里喊着,一二三,倒,倒了。那灰驴摇晃了一下身子,应声倒在地上,溅起一阵尘土。

香草哭了。她的哭声呜咽,像是一股断断续续的旋风在院子里刮。王老根扭头斥责她:“哭什么哭?你做下的坏事,你还好意思哭?”

香草哭着说:“都怨我,都怨我还不行吗?怨我把咱家灰驴给害死了。”

此时郑屠户却像是来了十足的兴致,不再喘息,忙不迭地把倒在地上的灰驴开膛破肚,双手摸索着,直奔灰驴的胃包,嘴里叫着,找到了,找到了。拿刀子划开胃包,一滩黏糊糊的汁液淌出来,胃包里的碎草泛着模糊的绿,粘液里掺杂着破碎的红色纸片。郑屠户抓在手里,王老根也看清了,这些破碎的红色的纸片,分明就是他的那一万块钱。

王老根带着哭声说:“坏了,坏了,这钱全都被这蠢驴给嚼碎了。”

香草擦着泪围过来,她只看了一眼那些红绿的汁液,就转脸干呕起来。王老根厌烦地撵她离开。香草没再吱声,只是探手把蒙在驴头上的那块黑布整理了一下,起身念叨着,造孽啊,真是造孽。

 

5

    那天下午,王老根把从驴肚子里取出来的碎钱,用两个塑料袋装了,气急败坏地骑车赶到镇上的银行里。他抱着能兑付残币的希望,把两塑料袋碎钱放在了银行的柜台上。几个正在上班的银行服务人员,面对这两塑料袋湿乎乎的碎纸片,目瞪口呆。在王老根词不达意的叙述里,所有人围观的人都承认这些碎纸片是钱。可是这些钱太碎了,经过灰驴的咀嚼,再经过驴胃的蠕动消化,浸泡破碎得已经面目全非。已经分辨不出到底有多少数额,如何验证钱的真伪。工作人员拒绝王老根的要求时,王老根只会大叫:

“我保证这是一万块钱,我保证这些钱都是真的。”

“我以我的人格作保证,我要是说假话天打雷劈我!”

王老根绝望的叫喊招来了围观的人一片唉叹。他提着两塑料袋碎钱,垂头丧气地走出了银行。镇上的大街人来车往,看起来比早上还热闹。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他家灰驴吃掉一万块钱的事,已经在村里传开了。

这回家的一路上,王老根不断地埋怨自己,怎么就这么笨,怎么就聪明反被聪明误,如果不把钱藏在草筐里,老婆就不会让驴吃了这一万块钱,那么也不会让郑屠户杀驴,现在把驴杀了,钱没了,驴也没了,明天给儿子定亲的改口费再去哪里筹借呢。懊恼和沮丧像两块大石头压着王老根。他恨不得打自己的耳光,想打,忍不住就打了,啪啪,扇得眼泪都出来了,可是哭又有什么用呢,一路掉泪,还得朝家走。这一路,王老根走得跌跌撞撞,低着头,贴着路边,做错了事似的唯恐被人发现。太阳已经偏西,阳光将他的影子照得又细又长,尾巴一样追随着他。一阵风从耳边刮过,王老根懊恼得想死的心都有了。走进村口时,王老根逼着自己骑上了自行车。他不想让村里人看见他落魄的模样,低着头,蹬着车子朝家门的方向奔。一路上,迎面过来的人却越来越多起来。有男的,女的,扶老携幼,说说笑笑。这些人是去哪里呢,今天分明不是赶集的日子。王老根想问,又不敢抬头,只想躲避越来越多的人,可是还是有人喊他了,有人笑着给他打招呼了。

“老根,回来了?银行的人怎么说?”

“老根,你家的驴肉已经卖光了,哈哈,你真搞笑,这下你可出名了。”

王老根抬脸打量着给他打招呼的村人们,眼花缭乱的,怎么人越来越多。王老根从车子上跳下来,才看清了。这些跟他打招呼的村人们,手里都提着一块肉,或大或小,肥白红瘦,在他们的手里抖动着,让王老根目瞪口呆。他听清了村人们说的话:

“谁家过日子都不容易,该帮忙的时候就得帮。”

王老根还没听懂村人们对他说这话的意思,他只是嗯嗯啊啊的应诺着,推着自行车朝家门口走。一直走到院子里,怔怔地看着满院子里的吵吵嚷嚷的村人们,怔怔地看着郑屠户挥刀把一块块肉分割下来,村人们把手里的钱递给面带戚容的香草,香草对村人们低头弯腰,说着感谢的话。他这才明白,村人们自发来分买了他家的这头驴。

“市场价的驴肉每斤14块钱,自愿每斤二十元。那头灰驴三百多斤,卖了不到八千块钱。”郑屠户擦着油腻的手,蹲在地上,捏着一支烟点上,慢悠悠地抽了一口:“一个人帮十个人难,十个人帮一个人容易。”

 郑屠户说着,仰脖打了个喷嚏,他怔了一下,突然干呕了一声,扭头朝墙根里吐了一口唾沫,却又吐不出来,只是呕呕的叫着了一会儿,才擦着嘴巴上的口说:“真是恶心,我觉得我忒恶心了,我杀了多半辈子猪了,没想过还要杀驴。我真是丧良心了……”

王老根听着郑屠户嘟囔,心里跟着难受,也觉得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把车子靠在墙根下,走到郑屠户跟前蹲下,伸手朝郑屠户要一支烟吸。郑屠户掏了一支烟递给他,又打火给王老根点着了。王老根猛吸了一口,打量着老槐树地下的木桌子。驴肉已经卖完了,只剩下凌乱的驴骨头,血肉模糊,闪着白森森的光。不由得心里一阵疼,这头灰驴喂了四年了,没少给家里出了力气,他也没想最后却死在自家的院子里。香草握着一叠碎钱围过来,满脸小心地看着王老根,片刻才说:

“刘大虎也来了,他又拿来了一万块钱,把驴皮买走了。”

王老根觉得自己的嘴巴抽搐了一下。

“老根哥,你演得这出戏不孬,一下子你就成名人了”郑屠户吐出一口烟:“听刘大虎说,明天省城里电视台的记者要来采访你呢。”

“怎么说话呢?什么叫我演得这出戏?”王老根扔掉手里的烟卷,大声叫起来:“电视台的怎么知道这事?谁让记者来的?”

“可能是刘大虎吧,是他来的时候告诉我的。”香草小声说:“刘大虎让我给你说,你只要在电视上说这些钱是他刘大虎借给你的,让刘大虎在电视里露个脸,这钱了,就算他赞助给咱们家了。”

“本来就是刘大虎借给我的钱,这话不假,谁问我也得照实说。”王老根怔怔地看着香草,他像是很费劲地吞了一口唾沫;“刘大虎借我的钱,我迟早还给他。”

王老根说站起身,摸起墙根里的扫帚。又扭身对香草说:“你赶紧去超市里买点菜,再买两瓶酒来,郑老弟今天辛苦了,晚上我给他喝一杯。”

香草哎了一声,王老根便没再说什么,他低头开始打扫院子,扫到老槐树的木桌旁时,看到桌子上的驴骨头,双腿一软,一个趔趄歪倒在地上的瞬间,王老根觉得,刘大虎的笑咪咪的脸庞出现在他的眼前,王老根觉得一记耳光扇在了脸上。这个刘大虎,他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杀驴取钱这事在村里闹腾得我还不够丢脸吗?他还要让电视台的记者来宣传这件事,他这是用钱来报复我吗?还是用钱来宣传自己呢?王老根挣扎着爬起来,羞愧地瞥着郑屠户和香草,他以为他俩会对他说句什么,可是郑屠户和香草盯着他,他们俩像是商量好了似的,表情平淡,一声没吭。

这一天过得真累啊,王老根经历了这么多事,见了这么多人。这一天王老根喜过,怒过,哀过,乐过,这一天这么热闹,可是王老根现在却觉得从未有过的孤独。这孤独从哪里来的呢,王老根还真是说不清。人活着,谁又能真正了解谁呢?王老根真是摸不透了。他拍打着衣服上的土,瘸着腿走到木桌子前,伸手把惨白的驴骨头拢成一堆。明天就是儿子定亲的大喜之日了,该来的早晚会来。他打算在天黑之前,把这堆驴骨头端到村南的地里埋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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