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石评梅:花正艳、草正青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文/王鹤

来源:《书屋》




一、陷入愁城恨海

石评梅(1902—1928年)个子不高,面色黑里透红,是太阳晒过的健康,跟她当体育教师有关。这形象,似乎跟人们对这位女作家的想象略有出入。她二十岁刚出头、还在大学念书时,已在报刊发表诗文,后来更涉笔小说、话剧等,年纪轻轻就名满京华,前期的文字很是风愁雨露,似乎她也该是一副纤弱清冷的模样?

了解石评梅的人却知道,她教自己的学生,既要有女子细腻温婉的天性,又要远离骄矜、造作、娇气。她自己当然是落落大方,衣着朴素,不喜钗环,全身唯一的饰物,是生日那天收到的一枚月白色象牙戒指。

闺蜜陆晶清见到,颇不喜欢,希望她取掉这“惨白枯冷”的东西。

象牙戒指是热烈追求石评梅的高君宇所赠。,1916年考入北大英语系,五四运动时是北大学生会骨干,、三届,北方党团组织的主要负责人,。

1924年10月10日,高君宇跟随孙中山指挥平息广州商团叛乱,流弹洞穿汽车窗,幸而只负轻伤。大难不死,他跑去买了一对象牙戒指,自己戴一个,小的寄石评梅:“愿我们用‘白’来纪念这枯骨般死静的生命。”他希望她接受这礼物,不要再拒绝。

这枚象牙戒指比他此前送的那片红叶幸运——1923年10月下旬,高君宇在北京西山养病。他从碧云寺采了一片红叶寄给石评梅,叶上题诗:“满山秋色关不住,一片红叶寄相思。”

高君宇与石评梅邂逅于一次山西同乡会,他是她父亲最得意的学生,有这层渊源,往来渐多。红叶让石评梅第一次晓得,高君宇竟对自己“有这样一番不能抑制的热情。”她却无法投桃报李。独立寒秋,心如乱麻,最后蘸墨在红叶背面写上:“枯萎的花篮不敢承受这鲜红的叶儿。”按原样包好,寄还给他。

石评梅的父亲是前清举人,民国后曾在太原教书。她十三岁以前在家里念书,得过父亲亲授,古文根基不错。1920年从太原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后,报考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恰逢那年国文系不招生,石评梅就读了体育系,毕业后在北师大附中任女子部主任和体育教员,后来兼授国文。

去北京念书时,父亲辗转托了同乡、北大毕业生吴天放照应孤身离家的石评梅。他确实相当照顾她,也声情并茂地追慕并打动她。这是石评梅的初恋,却很快肠断神伤,原来吴天放早就有妻儿。石评梅“沉入愁城恨海”,虽忍痛离开吴天放,却创痕至深,每日强颜欢笑,独身之念也日渐牢固。好友庐隐说她因此番遭遇,想作一个游戏人间的玩世者,却婉转于感情,无法慧剑斩情丝,所以左右为难。

以这样的心境结识高君宇,他又尚不具备令石评梅清空记忆的魔力,所以注定收获失望。他们交往虽密,也通了很多信,石评梅只答允做他“唯一知己的朋友”、“以事业度过这一生的同志”。这当然与他的期望相距千里,不禁“万分凄怆”、顾影自怜。高君宇绝望之余,却也稳住了心神:

我是有两个世界的:一个世界一切都是属于你的,我是连灵魂都永禁的俘虏;在另一个世界里,我是不属于你,更不属于我自己,我只是历史使命的走卒。

高君宇揣度,自己的包办婚姻尚未解除,因而没有求爱的资格。1924年6月,他回老家与妻子离婚后,写了二十页的长信,双挂号寄给石评梅,很欣慰地报告,自己已得到妻子的谅解,粉碎了旧时的桎梏。孰料,她却依旧只有深致抱歉。私底也替他难过:“从此后他真的孤身只影流落天涯,连这个礼教上应该敬爱的人都莫有了。”

庐隐回忆,破釜沉舟的高君宇“如同陡然听见半空里的一个霹雳。受了绝大的刺激,顿时肺管破裂,病倒在医院里。”高君宇在医院咯血不已,情绪跌宕,神智迷乱。在医院陪护他的石评梅忧心如焚,头疼欲裂,也万分不安、不忍:如果你能静心养病,我们的问题当在你病好时解决。高君宇果然由阴转晴,石评梅却并无定情后的欢愉,反而是“九转回肠,苦痛万状。”恰逢这时吴天放突然给她来信:“……一方面我是恭贺你们的成功,一方面我很伤心……我总觉得这个世界上,所可以安慰我的只有你,所以你一天不嫁,我一天有安慰……”旧爱新人,旧伤新愁,交相冲撞,前后夹击,惹人心烦意乱,备受煎熬。石评梅大哭一场,立刻又去医院找高君宇,推翻先前的承诺。他再受重创,病体日衰。

1925年3月5日,长期卧病的高君宇又患急性阑尾炎,很快去世,年仅二十九岁,那枚象牙戒指,他一直戴进坟墓。噩耗让石评梅数次晕厥。高君宇素有咳血旧疾,恋爱受挫,愈发磋磨多愁多病之身,但其致命死因,是阑尾炎的术后不治。生前,他绝不希望用病与死来换取她的怜悯同情,然而,的确又是因为他的命赴黄泉,让石评梅幡然回头,从此倾心,之死靡他。



二、收藏旷世深情


高君宇去世后,她才读到他写给自己的最后一封信。她说,信的口吻、内容都像遗书。这信似乎有奇异的力量,让石评梅“遍体如浸入冰湖”,更将她牢牢钉住,从此深陷忏悔、哀痛。一个鲜活生命的猝然消逝震骇了她,她觉得自己背负罪恶,“是一个值得诅咒的女子,”“我是万分的对不住他,我是万分的欺凌他!”遗物中还有那片已经枯萎的红叶,石评梅心如刀割,收捡起这片“志恨千古”的红叶,也收藏好他的旷世深情。

她给好友袁君珊的信里说:

我在天辛(高君宇)的生前心是不属他的,在死后我不知怎样便把我心收回来交给了他。所以我才和W君(吴天放)断绝友谊,便是防备我心的反叛。如今我一直是沉迷着辛的骸骨,虽然他是有许多值得诅咒值得鄙弃的地方。不过在我心里,我总觉他是这宇宙中曾热烈的爱过我的……我宁愿把我的心,把我的爱情,把我的青春,和他一同入葬。

高君宇生前,石评梅无法投入地爱他。初恋虽已成空,旧影还在牵牵绊绊,未能轻易抹煞。她虽然有不结婚的念头,却无法弃绝爱情,所以情感上不免游移、矛盾。她愧悔高君宇因为自己“这种偏僻的主张”和“一颗心周旋于两个人中间而死”。实际上,高君宇生前不能被她完全接纳,更重要的缘故,是他之于她,魅力尚欠火候。也是在这封信里,石评梅说:“爱情有时是不能和她讲道理讲理智,讲该不该的。她至少有点盲目,而且是自己主观的沉醉。”的确,高君宇再以“一腔心血溅我裙前”,她这厢缺乏缭乱迷离的陷溺感、无来由的痴心醉意,仅以感动、感激,终究撑不满恋情。

五四时期的知识女性,好些有过独身主张,实践到底的却不多。石评梅口口声声要高君宇理解她独身的“素志”,既因创伤还未平复,同时也是善意的推诿。1924年她才二十二岁,自认为已经望断天涯路,其实花月正春风。假如遇到心驰神往、寤寐思服的对象,所谓独身之念,是很容易冰消雪融的。

1925年,莺飞草长、柳绿花媚的春天,却变得愁云惨淡。石评梅忙着为高君宇料理后事、刊印遗书。他们如他所愿,将他葬在陶然亭,石评梅天天都去那里。墓碑上镌刻了她写的一段话:

“我是宝剑,我是火花。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我愿死如彗星之讯忽。这是君宇生前自题相片的几句话,死后我替他刊在碑上。君宇!我无力挽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泪流到你坟头,直到我不能来看你的时候。”

石评梅真是说到做到,陶然亭的新坟前,从此又多了神色愁惨的哭墓人。她时不时要去抚碑洒泪,有时也与庐隐、陆晶清等一同前往,恸哭一场。高君宇的忌日被石评梅视为“埋心”之日,他去世周年,她早早就约了双方好友,带了酒肉去祭奠并“悲宴”,“愿祭扫的人们都在这苦酒中醺醉。”她的桌前放着高君宇遗像,寒灯孤影,每每触景生情,想起他俩曾经的欢聚畅饮、在陶然亭的踏雪寻梅。她写了《象牙戒指》、《肠断心碎泪成冰》、《梦回寂寂残灯后》、《墓畔哀歌》、《缄情寄向黄泉》等一系列文字,一看就是哽咽着动笔的,通篇冷月荒冢、落花残叶。悲哀、辛酸、愁苦、凄清等词语,密集出现。她经常梦见高君宇,梦里他还在怪她没有去信。有一天,一位女友好心劝慰,让她不要再去陶然亭,也不要再穿黑衣服了,石评梅只是礼貌地笑笑,“但是我心里真恨她。”

她的诗《扫墓》刊于《妇女周刊》纪念特号:

狂风刮着一阵阵紧,尘沙迷漫望不见人;

我独自来到荒郊外,向累累的冢里,扫这座新坟。

秋风吹得我彻骨寒,芦花飞上我的襟肩,

一步一哽咽,缘着这静悄悄的芦滩,

望见那巍巍的玉碑时,我心更凄酸!

……

几次要归去,又为你孤冢泪零!

留下这颗秋心,永伴你的坟莹……


三、同赴黄土垄中


1928年9月30日,石评梅因患脑膜炎,医治无效去世。三年前她给高君宇写的挽联是:“碧海青天无限路,更知何日重逢君。”孰料,转眼间生死之隔就已不存,她也同赴黄土垄中。

庐隐等好友根据她“生前未能相依共处,愿死后得并葬荒丘”的心意,将她葬在高君宇墓侧。她的作品由庐隐、陆晶清等结集,编成《涛语》、《偶然草》出版。

聘请石评梅任职的附中校长林砺儒,是出色的教育家。林校长很欣赏石评梅的端正、爽利,说她“为人的好处,就是一般女子的短处她都没有”——性情磊落大器,做事绝无扭捏推诿,不计利害,公正负责。石评梅在附中当教员五年多,有四年住在林校长家中。校长夫妇看得出,石评梅开朗乐观的表象下,有浓郁的凄婉气息和女学生初涉世事的敏感失落,写文章“满纸都是衰飒伤心话”,“青年苦闷如此,恐不永寿。”林砺儒痛惜地点评道:文学家心绪往往苦闷,又寄身于想象的世界;青年人尤其富于想象力;而女子通常是深情的;石评梅的气质更偏于灵敏忧伤。所以,她成了过度伤感的“青年女文学者”。这,实在是对文学女青年最中肯的归纳。

作为当时凤毛麟角的女知识分子,石评梅等既有兼济天下的理想,“想替沉没浸淹在苦海中的民众,出一锄一犁的小气力……能为后来的青年人造个比较完善的环境安置他们。”更关注妇女的命运,欲一扫妇女界的消沉。但现实的潮湿发霉,周遭的暗箭利刃,以及伪君子的狡诈无耻,都让阅世不深的石评梅愤懑忧伤。她给庐隐的信里曾写道:“我真愿做个奔逸如狂飙似的骏马,把我的生命都载在小小鞍上,去践踏翻这世界的地轴……”想飞翔也罢,欲逃离也罢,又谈何容易,世间的种种束缚、牵累,让人不得不愤慨、叹息着“蜷伏槽下”。

石评梅说自己性情孤僻,不喜交游,交友颇挑剔,“但有时狂气起来,又是很放浪的。”她的诗文,的确兼有凄冷与狂放。她去世时才二十六岁,创作丰盛那几年,正当青春年少。那时节,也恰好是新文学的青春期,大多数写作者,都有点匆忙热切、迫不及待,表达也略显随心所欲,恣意而欠节制。石评梅同样有此特色,稚嫩、迷蒙、怅惘,有年轻人的多情易感、愁肠百结;同时,也多新青年的慷慨、梦幻,常发出铿锵、激越的金石之声、警世之语。毕竟,五四运动还没有翻页,“革命”依然是热血青年的流行词和主旋律。庐隐说,石评梅作品由起初徘徊、哀鸣于个人的悲情愁绪,转而关注人世,有更宽泛的悲悯,“不但是替她自己说话,同时还要替一切众生说话。”

从1924年底开始,石评梅先后与庐隐、陆晶清编辑《京报》副刊之《妇女周刊》、。在为前者写的发刊词里,石评梅希望该刊有助于“粉碎偏枯的道德”,“脱弃礼教的束缚”,“拯救沉溺的弱者”,“创造未来的新生”。

石评梅1927年写的《无穷红艳烟尘里》,抒写从象牙塔走向十字街头的惊心落魄。她痛切感慨:花正艳、草正青,却有“无穷娇艳青春的生命”,埋葬在灰尘烟火中。

年轻固然妙不可言,充盈着澎湃的激情、热望与无限的可能性。但青春本身有时也会缓释致幻、致命的毒素,相当啃噬身心。因为纤细、焦虑,看人论事容易极端,待他人、对自己都不肯原谅,所以年轻人可能被环境伤害,也被自己伤害——理想与现实落差巨大,济世之心容易被浇冷、浇息;自负才华却可能明珠暗投;世道人心往往复杂、暧昧,乃至凉薄、险恶;如果再陷入感情迷雾,那更是愁云惨淡万里凝:求之不得的绝望,进退失据的彷徨,悔不当初的苦闷……样样都锥心裂肺。

倘若留待时日,成熟一些,人也许会更松弛、厚重,有了韧性,不那么脆薄、柔嫩。石评梅等皆因病去世,但是,在身体被摧毁之前,他们那根心弦,都绷得太紧,已先自断了,没能等到云淡风轻那一天。


原标题:《石评梅:无穷红艳烟尘里》







发表
26906人 签到看排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