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沙漏】齐木卡卡西作品《红鱼奴》(上)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齐木卡卡西作品《红鱼奴》(上)



暖春。

  西南边陲。

  一辆双辕马车从参天密林中驰出,风尘仆仆,却不掩华贵,车身上黑漆描金藤,门帘绣的是金丝雄狮,崇毛炸起,目瞪如铃,不怒自威。操控马车的是个金发黑脸满面虬髯的大眼汉子,长得,嗯,就跟这车帘上的狮子一模一样。

  密林之外,是一个边贸集市,此地物产丰饶,加之地处几国交界处,异域的奇珍异宝和日常器皿皆聚于此,喧哗终日,热闹非凡。华贵的马车缓缓驶入集市,夹道两边络绎不绝的绵延着清香四溢的瓜果,光彩夺目的宝石,巧夺天工的铜皿银器,色泽绚烂的织物,以及一个个热情如火招呼客人的小贩。

  驾车的金毛虬髯客不由自主停挥马鞭,铜铃般的大眼睛里浮现起天真的欢喜,朝车帘后面颤声唤道:“陛……陛下……走了这么多天,终于走到一个有人烟的地方了……我们要不要歇息一日再走?”

  车帘后的声音略显疲惫苍凉,“不了,拉苏尔,正事要紧。你随意给阿里买些新鲜果蔬肉食,储备些清水,我们继续上路吧,能快一天算一天。”

  虽然被拒绝,拉苏尔也照样高高兴兴的,“哦”了一声以后,他一手驾车,一手从路旁的小贩手里接过用竹篮装好的芒果甘蔗野鸡肉,再下雨般洒下黄灿灿的金叶子,换来一阵阵感恩戴德的惊呼声。

  集市北边有公用的水井,拉苏尔停了马车,解开缰绳放两匹马去槽边饮水。

  马车所停之处的斜前方,是专门划出来的奴隶市场,大红的高台上,艳丽丰硕深目高鼻的女子穿着轻薄的纱丽,如蛇般扭动,裸露腰间挂着的银链清脆叩响,再衬上半透面纱后璀璨如满月的媚笑,直叫人骨酥腿软,也有一身黝黑肌腱尽显的蛮人,面目呆滞,鼻翼上套着鼻环,等着人买回家去做牛马使……

  一片歌舞升平之间,隐隐传来鞭子挥舞的历历风声,以及落在皮肉上的闷响,高台的后面,奴隶贩子脸上青筋暴露,打出了一身汗,“老子叫你一张死人脸!笑!给老子笑!”

  他的脚下畏缩着一个瘦弱的人影,在狂风骤雨般的鞭打中奄奄一息,相比高台上其他艳光四射笑靥如花的女奴隶,她枯萎红发里深藏着的目无表情的苍白小脸以及瘦骨伶仃的身体确实显得太过干涸,丝毫引不起往来商贾们的购买欲望。

  她那双孤傲又空洞的眼睛,乍逢之下让人心惊,也让人心痛。

  只可惜,在这畹町集上奔走劳碌的,多已是无心之人。

  当然,也有例外。

  黑色马车里,一双灰蓝色的眼睛透过贴花水晶窗子,紧紧盯着那被鞭打的红发女奴,怯生生的唤道:“父王……”

  回答他的叹息声里有着掩不住的沉重,“唉,阿里,不要多事。”

  “啊父王……你看……”,孩子无力的低呼声中,远处红发女奴身子猛的一颤。一头栽倒在地,一动不动,晕过去了。

  沉默了许久之后,叹息声再次响起,“也罢,多做善事,或可蒙神垂怜。”

  “拉苏尔!”

  正在咯咯笑着替两匹红马洗鬃毛的金发汉子听到唤他的声音,飞一般的跃了过来,“陛下,有何吩咐?”

  “去,把那边那个被打晕的女奴买了。”

  拉苏尔四下一望找到目标之后,笑意立刻盈满了铜铃般的大眼睛,“好呀!陛下稍等片刻!”

  抱着血迹斑斑的女奴回到马车前,拉苏尔恭恭敬敬的报告,“陛下,那奴隶贩子说了,这女奴名叫红鱼,脑子有些不大清楚,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现在又昏迷着,挺麻烦,要不要丢在路边上算了?”

  车帘后面的人一声怒喝,“大胆!这样,神会生气的!”

  顿了一顿之后,语气又缓和了下来,幽幽道:“虽然神已经生气了……嗯,把她送进来吧。”

  金发汉子丝毫不以为意,嘻嘻笑着掀起车帘把红发女奴往里送,两双手同时迎了出来,一双白白胖胖,十个指头戴满了各色宝石戒指,另一双蜡黄蜡黄的小手,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



  “你是说……你偷偷潜进昆仑最底层的那个酒窖,把无为仙君酿了三千年的龙涎液喝了个精光?”

  长孙府的花厅里,姿容绝世的白衣公子微微蹙起眉头,努力还原着事情的真相。

  抱着一盘子杨梅大嚼的红衣少女转了转圆溜溜的黑眼珠,爽脆答道:“对呀!”

  无夜若有所思的用手中的扇柄敲了敲桌子,“酿了三千年的龙涎液没了,固然是会心疼,但无为不是个小气仙君,不至于就此动怒啊……你还做了什么?”

  小蛮若无其事的吐掉一颗杨梅核,头也没抬,“那龙涎液醇倒是醇,只是有些上头,我一时站不稳,就把酒窖里堆着的数十个薄玉坛子给撞翻了,全碎在地上,那酒叫什么来着?金什么玉什么的……那叫一个香,不光酒窖,整个昆仑山都香遍了……然后就把那死老头子给引来了……”

  向来吊儿郎当无可无不可的白衣公子猛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金风玉露!你把今年天后寿宴要用的金风玉露给毁了!”

  红衣少女呲开被杨梅染得通红的牙齿喜笑颜开,“对对!就是这个名字!我老记不住……那老头子差点哭了,然后就大动肝火了……”

  无夜绝望的抚了抚额,“你断了他昆仑山好些年的吃穿用度……他不哭才怪……后来呢?”

  “后来……流云就把他暴怒如雷的师父死死拦住了,叫我赶紧下山去赤狐族躲一躲啊”,说到这里,红衣少女的黑眼睛陡然一黯,喃喃道:“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白衣公子端起手边的夏枯草饮了一大口,终于稍稍平复了心情,唇边渐渐氤出无奈的笑意来,“那你最后怎么没去赤狐族呢?”

  小蛮放下空留汁水的杨梅盘子,沉重的垂下了眼帘,“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闯下这种祸跑回家,他绝对只会把我吊起来打一顿,说些玉不琢不成器之类的风凉话,然后交给无为仙君处置吧……”

  无夜长长叹了口气,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晶亮的星芒,分不清是凄凉,还是甜蜜,“所以说,小蛮你只有在闯了祸无路可走的时候,才会主动来找我呀……”

  白衣美人正在兀自感叹,冷不丁从前院传来铃铛扯起嗓子的欢呼声,“公子……公子……有贵客来啦……”

  红衣少女脸色一变,慌忙往后院跑去,“糟了糟了,那死老头子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你帮我顶着,我先闪啦……”

  她刚闪到花厅的屏风后面,拉拉杂杂一阵脚步声,铃铛已经领着客人进来了,只听无夜朗声笑道:“哈哈,原来是霍斯鲁陛下,贵客前来,有失远迎,铃铛快备茶!”

  回应无夜的,是一个中原话略显生涩的中年男子的声音,“长孙公子太客气,多年不见,小王对公子甚为挂念……”

  还好还好,不是那凶神恶煞的破仙君。危险既解除,小蛮一颗八卦之心立马熊熊燃烧起来,不动声色的从屏风后面小碎步挪到了无夜的身畔。

  那是一个富丽堂皇气宇轩昂的中年白胖子,他衣饰华丽,灰蓝色头发打着卷卷垂在满月一般白净的团脸旁,鼻梁高挺,嘴唇红润,小蛮从未见过长得如此好看的胖大叔,唯一遗憾的是,他灰蓝色的眼眸深处,流露着一股惶恐沮丧的神气,将通身的辉光掩去了许多。

  无夜扶着名为霍斯鲁的中年白胖子坐下,继续寒暄,被无夜吩咐去倒茶的铃铛却将主人的话当做耳边风,压根就没有动,他正激动的拉着一个金发虬髯汉子的手,泪花闪闪,“拉苏尔,当年和你掷过骰子以后,再也没有任何人能走进我的内心……这次你带了多少金叶子来?”

  拉苏尔闻言抚掌大笑,“哈,你说那个中原最好玩的掷骰子的游戏啊,我想和铃铛再玩一次……金叶子我全带来了,只是陛下说,这一次不是来玩的……因为阿里王子殿下身体有些不适……”

  小蛮顺着拉苏尔的视线望去,顿时被他身后那个一声不吭的小孩吓了一大跳,他大概八岁了,穿明黄色绣飞鸟纹的短褂长裤,头戴同色镶红宝石的小帽,衣饰原本称得上华贵得体,然而衬上那张蜡黄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小脸,以及状如枯柴的躯干和四肢,就无丝毫美感可言了,活像凡人们用来拍打辟邪的纸扎小鬼,别提有多瘆人……

  拉苏尔果然是个乐天派,都病成这样了,还只是身体有些不适……

  那孩子见小蛮用这样惊惧怜悯的眼神看他,似有所查,慌忙垂下浓密如鸦翅的睫羽,严严实实遮住了宝蓝色眼眸里凄切的悲意,这可怜的孩子,有一双过分聪慧美丽的眼睛。

  红衣少女顿觉自己的失态对这病着的孩子来说太过罪恶,脸上一红,讪讪的从怀里掏出包一直没舍得吃的蜜饯,往他身边走去。

  阿里王子似被她的举动惊到,连连咳嗽起来,蜡黄的小脸都憋红了,他身旁从头到脚笼着黑纱的侍女闷不吭声的从包袱里掏出一件披风,细心的给他系上。

  春日和风袅袅穿越花厅,温柔的掀起侍女的黑纱,就在那一刹那,小蛮看清楚了她的脸,顿时发出一声怪叫,“啊……你……”

  红衣少女毫无风度的怪叫声惊动了花厅中的所有人,众人纷纷抬起眼睛望向她,被黑纱笼着的红发侍女尤其讶异,她不由自主的往前走了两步,迷惘的看着小蛮,喃喃道:“你知道我是谁?”

  “你……你……”,小蛮看着瘦削无比却风韵犹存的红发美人,一时百感交集,竟滞住了,正在这时,一抹白色的影子拦在了她面前,嗔怪的拍了拍她的头,不动声色道:“小蛮,你在这里大呼小叫什么呀,把王子殿下都吓坏了……”

  阿里王子蜡黄的小手抓紧披风,羞怯的往红发侍女身后躲,她却继续执拗的看着神色失常的小蛮,等待一个答案。

  无夜温柔的看着红发侍女,绽放了一个无懈可击的妩媚笑容,“抱歉,姑娘跟我们一个故人长得确有几分相似,只是那个故人早已不幸仙去,小蛮她一时情伤,唐突了姑娘,还请见谅……”

  白白胖胖的霍斯鲁走过来,笑笑的一拍无夜的肩,“长孙公子言重了,小蛮姑娘情深意重,焉有怪责之礼?红鱼,退下吧。”

  小蛮还想说点什么,然而转念思及娘娘腔的脑子一向比自己好使,便咬了咬嘴唇,悻悻打住了。

  被霍斯鲁和阿里从奴隶贩子手中救出来的女奴红鱼亦不想给主人添麻烦,虽然心有不甘,却还是矮身一福行了个礼,静默的退回到阿里王子的身畔。

  那病入膏肓的孩子宝石蓝的眼睛闪了闪,伸出小手紧紧握住她洁白冰凉的指尖。



  一连数日舟车劳顿,阿里已有些支撑不住,用过午膳,无夜着铃铛煎了剂安神茶给他服下,让红鱼陪他回客房休息了。

  铃铛和拉苏尔约上百无聊赖的小蛮去了后院晒太阳掷骰子,花厅的廊下,只余无夜和霍斯鲁两人。

  白衣公子在太阳里懒懒的眯起眼睛,惬意的吸了一大口茉莉花茶的清香,淡淡道:“陛下,大老远的,你亲自从波斯赶来,应该不止为阿里王子的病吧……怎么,出了大事?连拉苏尔都对付不了?”

  霍斯鲁是西边波斯国的国王,这些年无夜行走天下,没少跟波斯国做买卖,霍斯鲁身居高位却心性豁达,与无夜也算意气相投,两个人交情一直不错。拉苏尔是波斯第一勇士,也是同霍斯鲁一起长大的贴身侍卫,忠心不二,虽然看起来傻乎乎,实则武艺深不可测,人间少有敌手,就连无夜,亦对他青眼相看。

  此刻在老友面前,波斯王霍斯鲁再无遮掩,一张养尊处优的白胖脸立时憔悴下去,陷入深深的惶恐里,“你猜得不错,波斯国出了大事,连拉苏尔也对付不了。因为,降难于波斯国的,是神。”

  “神?”

  无夜精神一震,饶有兴致的坐直了身子,探头望向苦着脸的白胖子,“这么有趣,说来听听。”

  霍斯鲁忧郁的望着渺无边际的蓝天,幽幽道:“整件事情,得从今年年初的神庙祈福仪式说起。”

  波斯国历来信仰真神,新年的第一天风和日丽,红霞漫天,丽色锦缎一般笼罩着繁华的波斯王城,国师说这是难得的吉兆。霍斯鲁一早便带着王后、王妃和两位王子,在百姓的欢呼声中出了城,踏着日光前往神庙祈福。

  巍峨的神庙外,庄严的仪仗森然布列,伴随着典雅的乐声和太阳的金芒,祭祀官手执鲜花净水唱诵吟咏,舞蹈跪拜,赞颂主神的恩赐,的贤达。

  祭祀官礼罢,便到波斯王室入神庙祈福,金光耀耀的神庙大门缓缓打开,慈悲含笑的主神雕塑一寸寸展露眼前,波斯国的历代国君,都是在主神面前立誓登基,霍斯鲁亦不例外,在位二十载,波斯国从未遭遇天灾人祸,在他手中一日日繁盛富强,扬名四海。霍斯鲁知道这与自己的才能气度分不开,更坚信这是主神对自己的额外恩宠,因此,他对主神的敬畏依恋之感,犹胜祖上历代波斯王,每次祭祀仪式,他都坚持自庙外红毯膝行叩拜至神像前,以示虔诚。

  如往年一样,霍斯鲁每向前叩拜一步,胸中便增添一分暖意,他身后跟随的依次是王后法拉赫,王妃兹芭,大儿子侯赛因,小儿子阿里。

  法拉赫温柔大方,善解人意,兹芭明艳动人,娇俏可爱,十八岁的侯赛因聪慧英武,热情豪迈,正是储君的不二人选,日后波斯国交到他手上理当无虞,小阿里虽然身子有些弱,没能学得武艺,但胜在文雅沉静,喜好读书,当个闲散王爷正好合他脾胃。一妻一妾胜似姐妹,两个王儿兄友弟恭,身在王室,却能拥有如此幸福美满的家庭,正是霍斯鲁对主神感激涕零的另外一个重要原因,要知道,他的父王、祖父乃至祖祖辈辈的许多波斯王,都是在宫斗与夺嫡的交相倾碾中郁郁一生。

  他在心中满足的叹了口气,最后一拜,深深匍匐在主神的座下。

  然而这一次,额头触地的那一瞬间,他便感觉到了异样。

  身后的万丈日光,大殿廊柱上回旋的长明灯盏,被恶魔大口吞噬一般急剧隐去,神庙外的鼓乐之音、祭祀清亮的唱和齐齐戛然而止,王后王妃、两个孩子亦统统不见了踪迹,霍斯鲁恍然发现,环绕周身的,只有浓稠得近乎固态,无边又无际的黑暗……

  惶惑之间,他双手合十,默默向主神祈祷,片刻之后,头顶上方主神雕塑所在的位置,渐渐亮起一团金灿的佛光,霍斯鲁抬头望去,茫茫黑暗之中,就只剩下主神世事洞明的恬淡笑容,以及,低眉投向了他的悲悯目光……

  电光火石之间,霍斯鲁意识到:主神显灵了!

  他仓皇拜下,勉力平息心中震撼,垂首虔诚道:“弟子霍斯鲁在下,请我主明示。”

  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主神的声音自佛光而出,金石一般穿透黑暗,最终抵达霍斯鲁的耳畔,“贤徒霍斯鲁,念在你殷勤侍奉我多年,今日便将天机向你泄露一二:生死兴衰,天理循环,波斯国命星黯淡,大劫将至,望你勘破红尘,泰然处之。”

  霍斯鲁闻言大惊,而后大悲,慌忙叩首,颤声追问道:“我主慈悲,不知缘何降罪?是否因弟子德行有失?若果如此,恳请我主饶恕波斯子民,惩罚弟子一人……”

  声音再次穿透四面八方的黑暗传来,“世事皆有因果,挣扎亦是枉然,你勿需疼惜子民,因为灾劫起始,便是王室。你……好自为之罢……”

  灾劫起始——便是王室!霍斯鲁心中一颤,慌忙抬起头去,意欲向主神求情,然而抬头的刹那,铺天盖地的光明袭来,神庙内的陈设历历在目,鼓乐之声大作,身后的家人们虔诚匍匐叩拜,而高高在上的主神拈花微笑,悲悯的目光不再落在他一人之身,而是透过虚无缥缈,投往了天下苍生。

  祭祀官高高唱诵“礼毕”,然后用手中的花枝蘸净水洒向波斯王室众人,以寓意主神的恩泽播洒于身,霍斯鲁仰面静默,回想着片刻之前听得的神示,往年里觉得芬芳清甜的水滴,此刻却如水银剧毒一般剥皮蚀骨,痛彻心肺。

  最可怕的是,这痛苦无法跟任何人言说,对全心信仰主神的波斯人来说,这番话本身,便已是一场大灾劫。

  向来豁达开明的波斯王再也高兴不起来了,勉强应付完群臣朝贺,连花也来不及赏,便领着一家人匆匆回了王宫。

  灾劫起始,便是王室。这句谶言让霍斯鲁如芒在背如蛆在骨,虽然主神大人说过挣扎亦是枉然,可他却无法眼睁睁等着他的妻妾和孩子遭逢不测,于是,他在法拉赫、侯赛因以及兹芭阿里居住的三处寝宫加派了亲卫队日夜守护,又以斋戒月为名严禁他们出宫,法拉赫和阿里还好,不怎么需要操心,可侯赛因好勇斗狠,最喜欢微服出宫到处找人比试,兹芭则一走进珠宝首饰市场就迈不开步子,而珠宝市场各国的商人都有,最是鱼龙混杂,谁知道这两个人跑出宫去,会不会惹出什么乱子?

  要知道,主神大人说过,灾劫起始,便是王室啊……

  霍斯鲁被这句话折磨得日日惊惶,夜不能寐,法拉赫亲手做的浓汤喝不下了,兹芭新学的肚皮舞没兴趣看,更别提检查侯赛因和阿里的功课进度了,他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处理国事上,事无巨细的过问清楚,就怕稍有差池惹发大祸。

  虽然主神大人断定波斯是命星黯淡而招致大劫,可一生顺风顺水的霍斯鲁,真的承受不起世代相传的波斯王朝毁在自己手中这种结果。

  他是百姓拥戴的盛世明君,他不能负了自己这一生的功业。

  他输不起。

  奈何命运,从来都不理会凡人的输赢。



  纵使霍斯鲁将王宫守卫得固若金汤,可命运的车轮还是辘辘碾来了。

  灾劫起始,正是王室。

  第一个出事的,是年轻美艳的王妃兹芭。

  兹芭自幼热爱舞蹈,诞下阿里之后,亦不忘勤学苦练,严控饮食,一直保持着姣好的面容和迷人的身姿。每个月里,她都要抽出几天时间屏退婢女躲在寝宫的小别院里编排新的舞曲,练好了便第一时间跳给霍斯鲁看,以博君悦,她这腔小女儿家的心思,分外惹人怜爱,因而这些年始终圣眷不减。

  这一天黄昏,阿里王子功课完毕,像往常一样在侍女的陪同下前往别院给母亲送新鲜果品,然而走在前方的侍女甫一推开院门,便遽然一声尖叫,掉头撞开小阿里夺门而出,魂飞魄散跌跌撞撞的跑远了……

  霍斯鲁听了那侍女的禀报赶到王妃寝宫别院,一路小跑进去,然后便看到了缠绕他已久,终于血淋淋闯到眼前来的噩梦……

  冰冷月光下,紫藤架黑鸦鸦拉着巨大一幅阴影,阴影之中,金色舞衣裙裾上镶坠的钻石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而原本比这些钻石还要璀璨无数倍的,舞衣的主人,此刻却全身墨黑,肿胀得早已辨不出原形,唯有那双死不瞑目血泪斑斑的大眼睛,徒劳的望向无垠夜空,似要给自己如此凄厉的结局寻一个答案。

  兹芭恐怖如斯的尸身旁边,一动不动的紧紧依偎着瑟瑟发抖的八岁幼童,月光闪烁着照在他脸上,小小的苍白脸孔泪痕斑驳,眼睛红肿如桃,目光已染上了灰烬般的颜色。

  小阿里一声不吭的死死抓着母亲僵肿如兽爪的手指,仿佛抓着这世界最后的一丝光与暖。

  再可怕的妈妈,也是妈妈,比这世上的其他任何更温情脉脉。他舍不得放手。

  霍斯鲁看着兹芭惨不忍睹的尸体,胸口痛得喘不过气来,他扑过去抚下那双曾无数次撩动他心弦的眼睛,一把将瘦弱的小阿里揉进了怀里。

  小小孩童这时候才慢慢回过神来,他猛的打了个寒颤,抬起头来看了霍斯鲁一眼,用嘶哑如风箱的声音低唤了一声“父王”,旋即一头栽倒在他胸膛上,昏死过去了。

  站在一旁的王后法拉赫心有不忍,低声抽泣着把可怜的小王子从霍斯鲁手中接过来,抱离了别院。

  霍斯鲁连夜宣召了神庙的大祭司进宫为兹芭验尸,然而细细查验了一整晚,大祭司也未从兹芭身体上发现任何伤口和毒素,他苦苦思索良久亦不得其解,终于不得不断定,兹芭的莫名惨死,是恶魔施予的诅咒。

  大祭司此言一出,霍斯鲁无异于被五雷轰顶——主神那可怕的预言,开始应验了……还有更凶险的未来,在不远处等着他……

  办完兹芭的丧事,心力交瘁的波斯王把自己关在神庙里,跪拜于主神雕塑下,日日夜夜祈祷,期盼以自己的诚心打动主神,获得再聆神启的机会,然而主神大人似乎心意已决,再也未在他面前现身显灵……

  霍斯鲁日日斋戒跪拜未能获神垂怜,王宫之内情势反而愈加不妙了,那天在兹芭尸体旁昏迷过去后,被法拉赫带在身边照顾的小阿里便一病不起,他原本身子就弱,经受了如此大的惊吓和悲伤更是彻底扛不住了,王宫御医试遍了各种疗法,侯赛因甚至亲自攀上悬崖为他采药,法拉赫通宵达旦守护在侧,可惜都无济于事,他像只傀儡娃娃一般,一天又一天的在被窝里消瘦下去,渐渐干瘪得不成人形,让服侍他的侍女看了都害怕……

  波斯王宫接连出这等不祥异事,朝野和民间渐渐流言四起,不外乎主神震怒,波斯将有大难之类的话,若放在平常,霍斯鲁笑着听听也罢,可在这等仓惶时刻,这些与主神神启几乎一模一样的流言入耳,未免让他魂不附体、胆颤心惊。

  霍斯鲁自登基以来,便以贤德仁爱闻名,如今却不得不板起脸孔,,军队出面抓了许多不知死活只图嘴皮痛快的官员及百姓丢入大牢以后,民间果然平静了许多,王妃惨死、王子病重的阴影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民众渐渐淡忘了这件事,霍斯鲁心里却一日胜一日的沉重起来,特别是在求遍本国邻国名医,阿里王子的病却丝毫没有起色之后。虽然有法拉赫和侯赛因守候在他身畔,霍斯鲁得以抽出身来处理国事,可只要一想起锦被里那孩子蜡黄嶙峋毫无生气的小脸蛋,他便忍不住心惊肉跳,他害怕书房外的任何脚步声,害怕一打开门,传来的便是下一个坏消息。

  然而,命运总爱与人作对,很多时候,当你越不想一件事情发生的时候,那件事情偏偏一定会发生,更何况,是主神大人一早便给出了的预言。

  而且这一次,是霍斯鲁眼睁睁看着发生的。

  他从书房批完奏章之后,来到王后的寝宫探望阿里,刚走到宫外的回廊,便远远看到了亲手端着药碗准备进卧房的法拉赫,多日以来衣不解带的照顾阿里,平日里典雅大方的王后憔悴了许多,鬓边添了几抹白发,眼角的皱纹亦增添了,杏眸里满是担忧,霍斯鲁心中一热,快步迎了上去,温柔的唤道:“法拉赫,这些天辛苦你了,让我来喂吧!”

  法拉赫闻声转头,看到霍斯鲁突然脸色一变,如遇猛鬼怪兽一般惊恐的失声尖叫起来,连连仓惶后退,霍斯鲁心中暗道不好,边朝她走,边轻声唤她的名字,想要让她安静下来,谁料法拉赫将手里滚烫的药碗朝他猛掷过来,风仪全失的厉声惊叫,“别过来……别过来……”,一边叫,一边拼命后退着沿着回廊跑开了。

  霍斯鲁被刚烧开的汤药烫得满脸开花,侍女们慌忙围上来擦拭,他看着离走廊尽头的湖面越来越近的王后,气急败坏的推开她们,大吼道:“蠢货,别管我,快去拦住王后!”

  侍女们跑在前面,他忍着剧痛跟上去,然而法拉赫见了他如见鬼魅,愈发吓得厉害,几个侍女将她团团围住,她居然力大无穷的挣开了,血红着眼睛狰狞着脸孔朝霍斯鲁尖叫“别过来”,而后一头栽进了开满莲花的湖面……

  正在这时,从校场修习完毕回来探望阿里的侯赛因刚好赶到了,狂乱之中他大叫着朝母亲落水处飞身跃去,然而有人身形比他更快,王子教习拉苏尔以雷电之势抢在他之前跃入湖里,捞起了全身湿透的王后。

  只可惜,这惊人的速度仍然没能快过死神的魔爪,拉苏尔搏命朝法拉赫体内输入真气亦于事无补,她在满溢的莲花香气中,气绝身亡了,脸上犹残留着落水前对霍斯鲁的满脸惊惧……

  至此刻,原本还对主神预言心存侥幸的波斯王抱着爱妻的尸体失声痛哭,彻底心如死灰了。

  绝望之际,霍斯鲁想到了长孙无夜,打了这么多年交道,那美貌如狐的中原男子,在他心目中早有通神之能,若这世上还有人能帮到他,帮到波斯王朝,那个人一定是长孙无夜。

  为免朝野掀起更大的动荡,王后猝死的消息被刻意压制下来,隐秘发丧了。霍斯鲁在一月之内失去生命里两个最爱的女人,却仍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接下来的一切,因为他不仅是法拉赫和兹芭的丈夫,更是侯赛因和阿里的父亲,波斯万千子民的倚靠,他必须倾尽全力阻止主神大人预言的实现,化解波斯国将要面临的巨大灾难。

  他把朝政暂且交托给了侯赛因,而后以给阿里求医为名离开波斯国远赴中原寻找无夜,一方面希望救活阿里这可怜的孩子,另一方面期盼能使波斯脱离主神大人那可怕的预言。

  若连长孙无夜都没有办法,波斯国命该如此,霍斯鲁无颜面对波斯王朝列祖列宗,只好以死谢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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