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过的最好的黄油，是在飞机上，那是我第一次坐飞机，大约在三十年前。”看到梁平端出黄油和面包，老人兴奋的搓着手，说道。
梁平将食物放在餐桌上，也笑了笑，他将桌面皱起的台布拽平，回到后厨，看着锅里炖着的土豆烧牛肉，这也许是他在这所餐厅吃的最后一顿晚餐了。
十年前，梁平从父亲那里继承了这家餐厅，他用厨艺学校学到的本事，弄西餐，面包啦，意大利菜啦，法餐啦，很是让大家新鲜了一阵。可是近几年，正宗的西餐厅多起来，梁平并没有去过国外，西餐菜谱，也只是纸上得来，终觉浅。
慢慢的，客少，经营挑费却大，梁平把伙计都辞了，自己一个人勉强支撑着餐馆。前几天，为了振兴餐馆，提高知名度，梁平参加了电视台一档厨艺比拼的节目，别的参赛者都是跟着二厨，小厨，只有梁平自己一个人孤军奋战，也亏得梁平勤奋厨艺十几年，一路拼杀，居然给他撑到了半决赛。昨天到台里开会，刚刚得知比赛的主题是“帕玛干酪”，这可把梁平愁坏了。
做厨师的路，算是走到头了。梁平想。要是输了，干脆卖了餐馆，去哪里打工好了。
今天刚刚从市场买回来一整只奶酪鼓，到门口，看到一位年迈的老人家，坐在门坎上，就着一瓶刚从垃圾箱捡来的冰红茶，吃着一块干馒头，梁平心中不忍，请老人家进餐厅跟他一起吃饭。
牛肉炖好了，梁平用一个罐子盛着，端出来。老人家看到这道菜，高兴的眼睛都发亮了。梁平给老人家盛了一大碗，老人家顾不得烫，顾不上客气，拿起勺子，大口大口吃着，还用面包蘸起汤汁来，面包屑掉在他花白的胡子上，星星点点，好似一丛蓬蒿中的干花。
梁平却没有这么好的胃口，他举起叉子，吃一口饭，看一眼奶酪，叹一口气。老人急急塞了一大碗饭菜，肚里有些底，满足的打了个嗝，看到梁平的愁容，望向那只奶酪鼓。
“奶酪。”老人走近，拿起一把勺子上上下下敲着奶酪鼓，奶酪发出清脆的嘭嘭声。“嗯，这是一只成熟的奶酪。正宗摩德纳奶酪。”
梁平丢下饭，走过来：“老人家，您懂得奶酪？”
“谈不上懂，只是总在吃。我是中意混血，如果说我的血管里流的是意大利香脂醋，那么奶酪就是我的肌肉。”
“您能教我吗？一两道菜就行！”
老人狐疑的望向梁平，梁平赶紧解释了在电视台参加厨艺比拼的事。老人点点头：“那要管我吃，管酒。”梁平忙不迭的同意。
老人拿起刀，切开了奶酪，一股乳香自切口喷薄而出，老人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太美妙了。年轻人，你叫什么？——梁平，梁平，你要处理一个食材之前，先要了解它，只有真正的了解，烂熟于心，你才称得上尊重它，帮助它发挥出最美妙的风味。”老人将解开两半的奶酪叠在一起，削下一片吃，也给梁平一片。“你知道吗？摩德纳这地方的奥义就在于奶酪，或是时间，时间缓慢的流逝，尽在其中。”老人向梁平举了一下奶酪，梁平细细品尝着，体味着，果然深觉不同。
第二天一早，梁平被极响的敲门声弄醒，老人家拖着没洗漱的梁平，去了菜市场。“早上是餐厅进货的时间，有些菜档只有早市有最好的食材。”梁平迷迷糊糊的听着，看着老人家买了一大堆奶酪。
“昨天不是买了吗？怎么还买这么多奶酪？”
“那一个，可是不够……”
两人一路谈论着，走至猪肉摊子，店主宋大爷正用骨锯开着腿骨，女儿宋茹和好肉馅儿，正在灌香肠。
看到梁平，宋茹眉毛挑了挑，但没站起来，宋大爷起身打招呼：“小梁来了，今天五花肉不错，肋排也很厚，带点回去？”梁平挑了两个肘子，又拿了些五花肉，临走时，宋茹拿隔油纸，包了两根新灌的香肠给他，梁平怪不好意思的收下，说下次做点好菜来给她。宋茹说：“我们这菜市场，每天人来人往，肉臭鱼腥，能吃出什么好味道。”梁平红了脸，不知该说什么，老人家忙替梁平接话：“去店里吃，明后天，让小梁请你们过来吃。”父女俩哈哈笑起来，弄得梁平脸更红了。
回到店里，老人家去煮饭，让梁平坐那儿，好好尝尝买来的那些奶酪。
梁平倒了杯清水，坐在椅子上，大盘里盛装着切块奶酪，他吃进一口，甜味、酸味、咸味、奶香味，一时在舌面上均衡地绽来，令他迫不及待吃下下一口。
老人家从厨房出来，梁平已经品尝完所有品种的奶酪。老人问：“怎么样？”梁平说：“就像是一个女人组成的花园，有的有些干燥，但味道沉厚浓郁，像高贵的老妇人；有的温润细腻，清新俏皮，如同妙龄少女……”老人家哈哈大笑。
第二天比赛，梁平带来了一道令评委眼前一亮的菜——洁白的盘中，打碎的奶酪用裱花袋造型，旁边是加入玛斯卡邦尼奶酪和牛奶打发的奶酪块，上面有一片十五年干酪和奶酪做成的泡沫，盘底围绕着一圈清新的奶酪酱汁。五种奶酪，以五种不同的形式盛装在同一个盘子中，梁平为其取名：“五个时期的帕尔玛奶酪” 。
不出意外，梁平力挫对手，进入了决赛。梁平高兴的回到餐馆，准备与老人家分享胜利，可到餐馆门口，却发现有些人在指指点点，餐馆外，停着一辆警车。
梁平惴惴不安地推开门，一位警官上来敬了个礼，介绍自己，然后拿出一张相片：“这个人据说最近曾在附近出现过，请问您见过他吗？”梁平瞅向照片，虽然年代久远，模糊不清，但依然看的出，就是借住在这里的老人家。梁平定定心神，说：“没见过。”警察说：“你再仔细认认，这可是在逃二十多年的犯罪嫌疑人。”梁平心里咯噔一下，借给警察倒水，擦擦手心上的汗：“二十多年，还找呢，犯的什么罪？”正说着，看到地下酒窖里，躲在黑暗里的身影，警察说：“故意杀人。”地窖里的身影一动，发出一些响声，梁平赶紧拉过一张椅子，掩盖掉楼下的声音，感叹着：！”警察喝着水：“对，此人很危险，要是看到，千万通知我们。”梁平答应着，送出警察。
老人家从地窖里出来，问梁平，“为什么不向警察举报我？”
“我从小没有父母，是看武侠小说长大的，昨天你倾尽全力来教我，今天要我出卖你，我做不到。”
“孩子，生活不是武侠小说，我要是伤害你怎么办。”
“不会，我信你。”
老人家笑了：“ 傻小子。”
“您真的杀了人吗？”
“真的。”
“为什么？”
“特别小的事情，我去洗手间，是只容一个人过的那种楼梯，那个人正从洗手间出来，我说让一下，他不让，让我退到楼下去，我也不答应，就杠上了。然后，他就掏出一把刀来，我们俩扭打着，不知怎么，他就倒在地上了，我一看，那么多血，吓得我就跑了……”
“这么多年，您家里人怎么样啊？”
“不知道，逃得太久了，也没脸跟家里人联系。七年前捡到过一个身份证，用了一段时间，后来也不敢再用了。”
“怪不得……”
“谢谢你小梁，谢谢我对我的信。”
“在这儿住下来吧，您的厨艺，足以当我的师傅，您瞧，今天的半决赛，我优胜！”
爷俩聊着天，弄着饭，又开了两瓶红酒。饭后梁平醉倒了，只见老人家站起来，锁好门，踽踽向外走去。
第二天一早，梁平揉着太阳穴醒来，老人家早已没有踪影，梁平前前后后的找着，估摸着老人家该不是又逃了吧。
门被敲响了，门外站着肉铺老板宋大爷和宋茹。宋茹笑嘻嘻的说：“你师傅早上来，跟我们说，你要请我们吃饭。”梁平一惊，老人家昨天可没交待啊。可不能让两人在门口站着，赶紧让两人进门，边安排座位，边跑向后厨，只见烤箱里勃艮第红酒炖牛肉火候正好，旁边桌子上摆着有沙拉和奶酪蕃茄拼盘。
梁平将这些端出，招待父女俩，宋大爷红光满面的说：“你师傅提的那个事，我觉得行，不用什么商量考虑，你跟小茹也都老大不小的了……”
“师傅提的事？什么事？”
“咦？你师傅不是代你来跟我家提亲吗？怎么？不算数啦？”
梁平的眼圈一下子红了，没父没母的孩子，一个人苦了十多年了，第一次有人给他操心亲事：“那个，宋大爷，我的餐厅，您也看见了，人挺少的，然后我也没有很多钱，您会不会嫌弃我啊……”
“嫌弃，说啥话呢，你不嫌弃我家是杀猪的就行。”
梁平忙给宋大爷倒上酒：“不嫌弃，不嫌弃。”
宋茹扭扭捏捏拿出一个盒子，说：“你师傅说这个当是定物，我还是觉得，先放你这儿，到时候，你再给我……”
梁平打开盒子，里面是那枚戒指，老人家一直戴在手上的白玉戒指。
“这个戒指是我祖母的，我小的时候，家里兄弟姐妹很多，我最小，喜欢躲在祖母做饭的案板底下，祖母在案板上擀面，包馄饨，我哥哥们来找我，欺负我，祖母就用大擀面棍把他们赶走，让他们不许欺负我。我躲在案板下，朝上看，那是不同的角度，灯光在头顶照着，面洒下来，我没去过教堂，但我猜教堂应该就是这样。我祖母是个意大利人，她做的馄饨，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梁平想起，昨天酒喝多了，老人家曾这么说。
几个吃着饭，商量着未来的婚礼，一架飞机从他们头上飞过，梁平搽了搽眼角的泪，昨天，老人家还说，年少时，跟着父亲一起送祖母的骨灰回意大利，飞机上第一次吃到了黄油，那个黄油是如此的美味，丰腴，轻盈，绵密，他在吃着黄油的那个时候，居然忘了祖母去逝的忧伤……
“师傅，我不会忘记你的。”梁平看着窗外的飞机，在心里默默的说。
在他身后，被关为静音的电视机里，新闻正在播着潜逃二十余年犯罪嫌疑人自首归案的情形。
老人家的脸，不是很上相，肿肿的，眼睛也是肿的，像是刚哭过。
菁
2018.5.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