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镯(上)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青竹板凳,老酒几杯,只等故人归

 文/吴沉水/ 图 网络/ 转发小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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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玉镯】

文/吴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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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下再度端详田乐婉,倒有些朦胧柔和,仿佛往昔光阴再得回转,当年那一颦一笑皆动人心弦的女孩儿宛若又回到跟前。

张妈再度上堂,精神虽委顿,然却能好好答话。她仍旧将杀人之责揽在自己头上。

 

平湖烟远,斜桥雨暗,正是春归时节。

料峭春寒,野村低树,皆像凝了浓墨一般素净,枝条霜冻伶仃,枝头却偏偏要挣破这素净,绽放鲜绿的嫩芽点点。

马蹄所踏之下,亦现出不同冬日冻土的柔软,低头仔细看,细细的草芽冒出来,毛茸茸的一片,倒像哪只巧手织就一片毡子。

江东提刑刘士季下了马,信马由缰,跑了不到一个时辰,身上的鹤氅纱帽已沾染湿意,摸上去一片冰凉。他目视远方,面色冷峻,行至一处水塘前,眼前水塘初解霜冻,潭边的翠竹已现出些许新绿,于荒芜中呈现一派肆意勃勃生机。潭边原有宅院一座,此时已颓败,凋零倾倒。

刘士季神情肃穆,一撩下摆,跪下朝废舍荒院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

此时忽而传来数声凄厉鸟鸣,他一抬头,一只白鹭一飞冲天。

刘士季爬起身,又独自伫立良久。

过了一会儿,他闻得身后传来马蹄疾驰之声。刘士季转头,却见驰马之人一前一后,前面的是此番随他巡视建昌县的随从王德忠,后面跟着的那位身着锦袍外罩、青羊斗篷,却是建昌知县许璋。

王德忠见到他,立即下马行礼道:“大人,许大人寻您有要事。”

许璋与他有同窗之谊,正儿八经的旧交好友,跳下马后也顾不上与他客套,上前便问:“怀安兄,可算寻着你了,我这着急火燎的,偏你那僮仆诸多废话,只言你出来踏春,却不道你行往何处,真真岂有此理。得亏我寻思着你定是来此处缅怀,不然错过了可怎么得了……”

刘士季微微一笑道:“是我管束太过,僮仆不敢违令而已。裕祥兄寻我何事?莫非建昌县出了什么你断不了的案子?”

许璋拉过他,瞥了眼王德忠,王德忠识趣,忙退三步以外,许璋这才压低嗓音道:“出了人命官司。”

“哦?”刘士季扬起眉头,“死者何人,死因为何?可遣派仵作?有无嫌疑人犯?”

“都有都有,我做了这些年知县,这些还不晓得吗?死者名为田文锦,乃本县通仕郎之子。”

刘士季淡淡地道:“那又如何?难不成小小一个通仕郎,还敢胁迫公堂?他不知南康一道的人命官司,本提刑皆有监察之职吗?”

“非也,此事有些……那个难办。”

“如何难办?”

许璋有些为难地瞥了他一眼,问:“怀安兄,你可记得昔日你我同窗之时,你曾提及家中长辈为你许下的那门亲事?”

刘士季点头道:“自然记得,只是后来我家道中落,那亲事便作罢了。”

“可我记得,当初那位小姐你颇为中意,还曾于元宵灯节赶回来,就为隔着烛龙火树远远瞧她一眼……”

刘士季忙打断他道:“裕祥兄慎言,我少年时那点荒唐事,你就莫要再说出来打脸了,且女子闺誉非同小可,这等话若传出去岂不害人不浅?”

许璋着急道:“我平白毁人闺誉作甚?我待说的还在后头呢。若非慕少艾之年你整日与我唠叨,我还记不住那小娘子是谁家的。我且问你,当年令高堂替你订下的人家,可是建昌县田县丞之女?”

刘士季皱眉道:“正是。”

“那就对了,”许璋道:“你可知今日惹下这人命官司的是何人?便是本县已故田县丞之女,你那个退了亲的田娘子啊。她现下被其叔父田通仕抓上公堂,状告其毒蝎心肠,谋杀亲族兄!”

刘士季睁大眼,万年严峻的脸上终究露出几分震动。

“真个是她。”许璋肯定地道。

刘士季沉吟片刻,即道:“若是她,此案怕是有蹊跷。”

“有何蹊跷?”

“叔父状告侄女谋杀亲子,且不论闺阁女子何来胆识魄力,便是她真个能杀,那田文锦乃成年男子,又岂是那么容易得手?且此二人乃从兄妹,田氏出家后便是外姓人,何来的深仇大恨要弑杀族兄?”

许璋摇头叹息道:“那是你不知这里头的弯弯道道,田县丞先前的原配夫人膝下只余田氏女一人,反倒是纳入门的妾季氏生有一子。夫人过世后,田县丞并无续弦,待其百年之后,按我朝新法,男二女一,家产分为三份,那幼子占其二,在室女占得其一……”

刘士季是常年审案断案的,一听便知其中的弊病,遂问道:“可是那妾生子未曾记在先夫人名下?”

许璋赞许地点头道:“正是,田县丞生前原想着自己过继一个儿子,没承想病来如山倒,骤然间便撒手尘寰。田氏叔父田通仕便以大哥家中无子,家产无人继承为由,谓其子田文锦入继,以期分产。”

“若只是分产,怕就闹不到今日这一步。”刘士季轻声道,“即便如此,田氏女乃原配嫡女,家产仍有其一份,她何需弑亲?于理不通……”

他最后一句说得含糊,许璋却闻言知雅意,摇头叹息道:“我亦是这般想,可问题是,我来此之前,田氏女已对弑亲杀人供认不讳。”

刘士季大惊,抬头问:“什么?”

许璋苦笑道:“这便是我匆匆来寻你的缘故了,田氏女现下已然招供,我循例该画押收监,下面就待提刑大人来断断这官司了。”

 

 

刘士季怎么也没想到,多年后与田氏娘子再度相见,是这等情形。

他端坐高堂,她跪在堂下,那惊堂木不知为何,此刻拿在手中重于千金。

说来也是造化弄人,他二人自幼定亲,年岁相当,门第相当,嫁女资财听闻田县丞的原配夫人亦为女儿早早备好。自晓事以来,他便知道自己有个姓田的未过门妻子,生母出身陇西诗书名家,自幼教她读书识字,与男子无异。且听闻相貌柔美,性情贤淑,最是端庄不过。少时读书,母亲还常以“你若不勤读苦学,来日新媳妇进了门,可要因才疏学浅被新妇取笑”等话为之激励。

刘士季至此于学业不敢怠懒分毫,然闲暇之时,少年人也爱做些红袖添香的美梦,梦中夫妇二人琴瑟和鸣,共读一书,共烹一茶,夜尽一烛,何等快哉。

他怀着这等少年心思,逢年过节便自书院告假返家,想着不能近端详,哪怕远远瞧上田氏女一眼,此心亦足。

后来果真让他见着了,隔着火树银花,隔着人声鼎沸,他瞧清了自己的未婚妻。多年后他仍然能清晰记得那一幕,那小娘子乌发如云,梳成俏皮的双蟠髻,头上无花髻钗钿,而是饰以彩缯,将一张姣好的小脸衬得淡雅清新,明眸皓齿,她似乎察觉到少年肆无忌惮的目光,眼波流转,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随即又红了脸迅速转开。

只一眼,便让少年时代的刘士季心房犹若被撞击了下,之前满心的揣想均化作无穷无尽的欢喜和期许。

可惜彩云易散琉璃脆,就在这一年,他父亲因事惹了官司被下大狱,母亲散尽家财,上下打点,却全无消息。可怜他老父在狱中被用了刑,捱不过一月便憾然而逝。母亲忧思过度,不久亦郁郁而终。他家道中落,族人相欺,连那门订好的亲事,亦被对方执意退亲。刘士季在诸方打击下大病一场,幸得昔日同窗接济,方才不至于医药无继。

病愈后,他跪在父母灵前起誓,要做一个铁面无私的提刑官,令这世上少几桩家破人亡的惨事。

那一年,他不过十八岁。

一晃,十年生死,物是人非。

眼前的田氏女不过双十出头,却再无当年小娘子那般鲜亮妍丽,反而如一幅不慎渗进水渍又遭日晒风干的画轴般,褪了那层人面桃花的色泽,余下水墨淡彩的素净。岁月一层层洗掉少女身上的天真明澈,令她身形瘦削,背脊挺立,便是跪在地上,亦眼神沉寂,古井无波。

可刘士季却记得,眼前这个冷色入骨的女子,却有个娇柔的闺名,当年俩家交换庚帖时他专门偷看过,她名为田乐婉。

刘士季深吸了一口气,方沉声道:“田娘子,田通仕之子田文锦是你何人?”

田乐婉答:“回大人,田通仕乃先父同母胞弟,田文锦乃妾的堂兄。”

刘士季低头看供词,问:“你供认本月初八,因分家产不均一事与田文锦起了龃龉,当天日暮后你便邀田文锦至家中,置酒备果子,欲与之和解。岂料席间再生不快,于是你临时起意,趁其不备,以匕首刺入其腰腹,令其当场毙命,是这样吗?”

“是。”田乐婉平静地道,“田文锦乃妾所杀,人证乃妾家老仆张妈,物证乃染血匕首一把。妾罪有应得,无颜苟活于世,死后亦无颜见先父与田氏先祖。求大人依律判妾铡刑,其后将妾首级悬挂城门,尸首丢入乱葬岗,以儆乡里,以正民风。”

她侃侃而谈,宛若说的不是自身,而是什么漠不相关的人一般。刘士季凝望她眼睑低垂,纹风不动的模样,到嘴的审问之词,忽然有些说不出口。他与一旁听审的许璋对视一眼,道:“把张妈带上来。”

少顷,张妈被带到,这老妪身材粗壮,脸色红润,显见主家不曾苛待过她。她跪下叩头后,刘士季问:“田氏称你瞧见她杀了田文锦,可有此事?”

张妈垂下头,哑声道:“确有此事。”

“她怎么杀的?”

张妈颤颤巍巍抬起头,瞥了眼旁边跪着的田乐婉,立即低头,道:“初八那日,大爷上门,我家娘子命丫鬟备果子酒菜,老奴在门外伺候,席上斟酒的是丫鬟。那夜二爷有些发热,二夫人便守在二爷身边照料。”

许璋与刘士季悄声解释道:“这二夫人,便是田县丞留下的寡妾,二爷便是她生的庶子,尚未成年,名唤作田文宇。”

刘士季点点头,又听那老妪道:“大爷吃酒,家中无人作陪,我家娘子便以持兄妹礼,隔帘劝酒。没承想吃不到一炷香工夫,大爷在里头发了火,将丫鬟轰了出来。老奴想进去照应,娘子却道无事,她自有道理。老奴便仍旧守在门外,又过一会儿,听得屋内传来争执声,兼之摔东西声,老奴心中惴惴不安,不知当进还是不进。心里还没个主意,就听见大爷一声惨叫,老奴这回顾不得许多,忙进了屋子,只见大爷倒地不起,腰子处被血流汩汩,我家娘子,手持匕首,站在一旁……”

刘士季冷冷问道:“也即是说,你并未亲见田娘子如何杀人?”

张妈吃了一惊,立即叩首道:“老奴所言句句属实,老奴进去时房中并无他人,只我家娘子一个……”

刘士季并不说话,只是冷冷看着堂下这主仆二人。他毕竟审案多年,气势十足,端坐高堂一言不发,也能令人犯心生畏惧。不出片刻,那老妪已微微发抖,目光惶惑,田娘子纵使面上一派平静,跪着时却忍不住悄悄挪动了下身子。

刘士季突然一拍惊堂木,吓得二人悚然一惊,他大喝一声:“大胆刁奴,信口胡诌,上得公堂尚敢存侥幸之心,欺上瞒下,罪不可恕!来人,给本官先打上十板子!”

底下衙役一哄而上,不由分说将人拖到一旁,啪啪开打,那老妪被打得惨呼连连,田娘子煞白了脸色,尖声道:“大人,大人且慢用刑,大人屈打成招,又怎令人心服?”

她仓促之下措辞不当,连许璋都看不下去,喝道:“放肆!你二人此刻已然招了,何来屈打?那老妪证词漏洞百出,藐视公堂,视朝廷律法为无物,有何打不得?!”

那边惨叫声已然短了下去,显见是打得狠了。田乐婉脸色越发苍白,再也无法维持平板无波的表情,眼眸顷刻间蒙上泪雾,又焦急又无法可想,颤抖着嘴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田氏女,你道本提刑打不得那刁奴,本官便与你分辩一二。”刘士季缓和了口吻,道,“她卖入你家为仆近三十载,其间侍奉田家三代,在你家中,定非一般的老妈子。田文锦至你家中吃酒,岂有由在室女作陪,她做老仆的却侍立门外的道理?你若要强辩此乃出自你之吩咐,则此仆愚忠有余,见识却不够,本官替你教训她为仆之道也是应当。她声称听得你与田文锦发生龃龉,却不及时出面维护自家娘子,反倒龟缩其外,待你杀人了再入内,这等仆妇还能在主家待三十年而不被卖,实属罕见。她一个自幼服侍你长大的仆妇,见你手持匕首,田文锦倒地不起,不替你着想,反由此一口咬定田文锦乃你所杀,甚至上公堂指认自家娘子,这等行径已不是不忠,乃是刻毒。本官只奇怪,她一家的生杀大权俱在主家手中,指认你弑亲,与她有何好处,她就不怕吗?”

他这边说完,那边张妈行刑已毕,拖上来时腿臀处尽是血迹斑斑,田乐婉一见,眼泪便再也忍不住,欲爬过去,却猛然想起这是公堂,又不敢挪动半点。

刘士季别过视线,淡淡道:“张氏,你可想说实话了?”

张妈颤抖着抬起头,一脸都是汗与泪,她抖着嘴唇,看了眼一旁的田乐婉,咬牙道:“大人,我招。”

田乐婉睁大眼,却听张妈道:“大爷并非我家娘子所杀。”

刘士季挑了挑眉毛,问:“那是谁杀的?”

张妈盯着地下,继而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是老奴一人所为,与我家娘子全无半点干系。”

“不,”田乐婉立即摇头道,“是我持的匕首……”

“可握着您的手把它捅入大爷腰腹的,是我。”张妈哑声道,“娘子,莫要再替我遮掩了,老奴在田家三十载,一身皆是先夫人所赐,能替你杀了大爷,老奴死而无憾……”

“你是不是死而无憾,还待本官来断。”刘士季与许璋对望一眼,道:“好似天色已晚,腹中饥饿,许大人,不若今日先审到此,明日再继续如何?”

许璋微微一诧异,随即点头道:“但凭刘提刑做主便是。”

刘士季一拍惊堂木,断然道:“退堂。”

衙役上前押了田乐婉就走,临走前,她忽然听见许璋说了声:“怀安兄,这案子……”

田乐婉浑身一震,张大眼睛望过去。刘士季面沉如水,看着她,淡淡地道:“还不快快将人犯押下去?”

田乐婉眼中的亮光渐渐暗淡,她缓缓垂下头,任由衙役推搡着退下。

 

 

女牢较之男牢干净了许多,吃食上也并不苛待,看女牢的牢头按理说油水并不如看男牢的多,然却往往有些意外之喜,如女犯若想往外传递消息,大多并非给钱多少贯,而是以身上钗钿环佩诸种首饰做礼,遇上家世好的女犯,一件首饰已抵得上百贯钱。要知道,在当今之世,八十贯已能买一个美貌多才的妾了。

比如这建昌县前县丞的女公子,死活要认杀人的大罪,可却偷偷褪下腕上一个白腻的玉镯,求他帮着照应点今日收监又吃过板子的老妪张氏。

这张氏乃提刑大人亲自点的刑,牢头如何为两句好话去得罪提刑大人?这会胡乱应下,不过见那田娘子不晓世事罢了,待那玉镯到手,牢头哪里还管张氏死活?

他这里正吃酒哼曲儿,那边却听得外面一阵响动,牢头大怒,跳起来骂:“哪个不晓事的三更半夜来探监?,这时辰也不能见人!”

“本官也不能见吗?”门外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那牢头一愣,立即听门外一人怒喝:“瞎了你的狗眼,敢拦着提刑大人不让进?”

牢头一惊,心里暗暗骂娘,谁晓得提刑大人好好的不睡觉,半夜来提审人犯?他忙躬身开了门,被王德忠一把推了个踉跄,也不敢抱怨,躬身道:“不知大人深夜来访,小的怠慢了,小的该死。”

“起来吧,本官也是临时起意,倒叫你受了委屈。”刘士季进了来,先皱眉道,“怎的酒味甚浓?”

牢头忙跪下道:“长夜漫漫,小的也是无事可做,这才吃了点酒,大人恕罪,小的再也不敢……”

他边说边连连叩首,身子一动,衣襟里没藏好的玉镯便滚了出来,滴溜溜滚到刘士季足下。

刘士季弯腰捡起那玉镯,眼睛微眯,面上现出压抑不住的怒意。王德忠跟随他多年,立即一脚踹过去,骂:“大胆老狗,竟敢贪赃枉法,私收贿赂?”

牢头吓了个半死,哆哆嗦嗦爬起来道:“大人饶命啊大人,小的再也不敢了,小的再也不敢了……”

刘士季一撩长袍,坐下道:“闭嘴,去把田娘子带来。”

“啊?”牢头惊骇地连连叩头道,“大人,小的敢对天发誓,小的只收了田娘子这一件首饰,小的从不亏待牢中女犯,求大人明鉴啊大人……”

王德忠举腿踢过去,喝道:“没听大人吩咐么?立即把田氏带上!”

牢头连滚带爬起身,哆哆嗦嗦找了钥匙,去女牢中提了田乐婉过来,也不敢给她戴镣铐,一路嘀嘀咕咕求她等会儿在提刑大人跟前帮他美言几句。可惜那田乐婉只听到提刑大人四个字,便已心乱如麻,哪里还听得见他余下的话?

灯下再度端详田乐婉,倒有些朦胧柔和,仿佛往昔光阴再得回转,当年那一颦一笑皆动人心弦的女孩儿宛若又回到跟前。刘士季便是心硬如铁,此时也禁不住有些愣怔,他直直看了田乐婉半晌,才回过神来,低声道:“田娘子,请起,坐。”

“大人跟前,哪有妾坐的道理?”田乐婉站了起来,哑声道,“大人深夜提审妾,不知有何事想问妾?”

刘士季看着她,道:“你以为我要问什么?”

“自然是公堂上不好问之问。”

刘士季淡淡一笑,道:“田娘子,你瞧此为何物?”

他拿的是才刚捡到的白玉镯。

田乐婉一惊,低头道:“此乃妾之物,然妾已将之转赠牢头,故又不是妾之物。”

“你给得倒是大方。”刘士季冷冷道,“此玉镯材质乃羊脂白玉,产自天山之下,辗转千里,由我先祖购之。建炎年丁末,金人犯京师,我刘氏一门举家南迁,颠沛流离,家资煨烬,典当度日之时,先祖母却不舍此玉镯,言道留传后世嫡孙新妇。待我定亲之时,先母将一镯入聘礼之中,殷殷之意,尽在其中。岂料婚约被毁,聘礼却不见返还,这玉镯从此下落不明,因其内侧篆有刘字,故我还认得出来。田娘子,你不觉着,拿着别人家的东西行贿,有些厚颜吗?”

田乐婉满脸羞愧,身子发抖,含泪道:“若非万不得已,妾又怎会舍此玉镯,只是张妈妈自幼将妾带大,说是主仆,情同母女,妾身陷囹圄,心中挂念却无钱打点,若早知此镯如斯珍贵,断不会……”

“难不成你不知这东西姓刘不姓田?”

田乐婉扑通一声跪下,颤声道:“是,可妾却视己身为刘氏妇,视此镯为妾之所有。当年先父见刘家败落执意退亲,可妾并无……”

刘士季一愣,心里忽然涌起嘲讽和说不出的憋闷,他禁不住出言嘲讽道:“田娘子,你莫不是见着刘怀安如今有了官身前程,起了些不该有的念想吧?”

田乐婉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盯着他,脸色刷一下变得雪白,身子一软瘫坐在地,面如死灰,过了半晌,忽然点点头,自嘲一笑道:“是,大人说得对,是妾痴心妄想,是妾痴心妄想。”

她一连说了两个“痴心妄想”,一个比一个声音悲恸,眼中却始终不曾落下一滴泪来。刘士季听得烦躁不已,站起道:“你我前尘已了,本官此番前来乃是为案情。田氏,须知你一切作为,在本官面前不过自作聪明,你老实回答一句,田文锦真是你所杀?”

田乐婉抬起头,目光冷冽,斩钉截铁道:“千真万确是妾所为,与张妈妈无关。”

刘士季厉声道:“你可想好了?”

田乐婉凛然道:“想好了。”

“不知死活!”

刘士季砰地一拍桌子,怒哼一声,拂袖而去。

 

 

这一日,刘士季单审张妈。

刘士季那夜离去时,曾留下“人犯若死,于案情无益”一语。牢头迷糊了会才明白他说什么,倒是田乐婉跪下恭恭敬敬冲他磕了头。

刘士季侧身不受她的礼,带着王德忠怒气气冲离去。

可牢头却不敢怠慢,不仅给张妈贴膏药,还寻了跌打大夫开个棍棒伤的方子,熬了药送进牢内,这在整个女牢,可算头一遭了。

也因此,张妈再度上堂,精神虽委顿,然却能好好答话。

她仍旧将杀人之责揽在自己头上。

据她所言,那日田文锦过府吃酒,她确在一旁伺候,酒过三巡时,田文锦与田乐婉发生争执,双方闹得不可开交,田乐婉更是手持匕首以死相挟,张氏生怕自家娘子想不开,忙上前夺刀,田文锦不仅不帮忙,还凑近前来,大加嘲弄。张氏一时不忿,抓了田乐婉的手直直将刀捅入田文锦腰肾之处,不出片刻他便一命呜呼。

刘士季冷漠地问:“你既如此爱护你家娘子,最初又为何会听任她顶罪?”

张妈妈黯然道:“老奴有私心,家中新妇怀了身子已足月,老奴想抱孙子。娘子与我道她若不顶罪,叔父田通仕亦不会放过这一家,倒不如她一人承担所有,也能给幼弟留条活路,让老奴颐养天年……”

刘士季冷冷一笑,道:“本官昨日提审田娘子,可不是这般说辞,她道与你情若母女,你不忍看她命丧黄泉,故不顾一切,捏造案情。”

张妈挺直腰板大声道:“大人且听老奴将此间缘故分辨一二:田家二房觊觎大房家产由来已久,非但如此,他们更瞧上了我家娘子名下的万贯嫁妆。当年娘子退亲后,他们年年上门做媒,不是要我家娘子嫁与二房娘家亲眷,便是要娘子做其上峰的填房。娘子寻死觅活,他们方消停了几年,现下老爷尸骨未寒,他们又打着大房无继的缘由,强要入嗣。大爷过继来便是长兄,届时还不是想怎么摆弄娘子便怎么摆弄?”

她愈说愈伤感,禁不住呜咽道:“这些年来,老奴目睹大爷如何欺侮我家娘子,早已将他恨之入骨,杀念一起,便再难打消。大人,老奴是做了一辈子粗活的人,逢年过节宰杀猪羊不在话下,我家娘子却娇生惯养,宰个鸡都下不去手,漫说宰个人了。娘子与我,谁能杀人不是明摆着的吗,大人明鉴啊……”

刘士季点点头,转头对许璋道:“这回她倒说得明白。”

许璋摇头晃脑道:“难得鞭辟入里,可见深思熟虑。”

刘士季勾起嘴角,道:“张氏,你想了两日,便是想这些?”

张妈一惊,惶惶然闭上嘴。

“这可如何是好,你说人是你杀的,田娘子却坚持人是她杀的。本官好生难断,”刘士季慢吞吞地道,“若再有个人证就好了。”

张妈飞快瞥了他一眼。

许璋道:“田县丞自原配夫人去后并未续弦,妾室季氏几与主母无疑,宅子里出了这么大事,季氏断不会一无所知。”

刘士季淡淡地道:“传季氏。”

田县丞寡妾季氏三十几岁上下,风韵犹存,生得远山眉含情目,韶华当盛之时想也是个出众的美人。田县丞原配去世后,他念旧情不愿续弦,宁愿租妾,遂初初与季氏订不过三年合约。然季氏貌美殷勤,深得田县丞之心,二年后又产下一子,遂由租变纳。田县丞当年为示对季氏宠爱,甚至补其一个“小妻”之礼,家中仆佣不称其为姨娘,倒称“二夫人”。

田县丞死后,季氏以幼子未成年为由不愿离去,仍留在田家为寡妾,平日里深居简出,倒也有几分寡妾之态。此番上公堂,亦一身素缟,低眉顺目,显得温良恭顺。

只刘士季阅人无数,却觉此妇人上堂下跪,动作呵气而成,姿态却美妙万千,这等风情非一日之功,便是建康城出名的教习手下,也得调教个两三年方能出一个仪态万千的妓子。不曾想先田县丞倒有这等艳福。

那就难怪她能从一个租妾变成“二夫人”了。

刘士季问:“季氏,田文锦被杀当晚,你在何处?”

季氏低头答:“那夜二爷染了风寒,奴衣不解带一旁伺候,大爷过府一应摆席吃酒,皆是娘子主理。”

“哦?那你就不曾听得什么?”

季氏似有些惶惑,将头垂得更低,怯弱地道:“大爷出事后奴才得丫鬟禀报,待奴赶往之时,大爷已毙命多时,娘子亦认了是她所为。”

“可现下张妈却道人是她杀的,与你家娘子无关。”刘士季似笑非笑地问,“你入田家十余年,当知此二人品性,依你看,哪个会杀人呢?”

季氏迅速抬头,瞥了张妈一眼,又转到刘士季身上,随即似乎胆小不敢再看,再度低头,小声抽泣道:“这让奴怎般说?我家娘子贤淑端庄,知书达理,奴自是望此事与她无关。然张妈亦是忠仆,服侍先夫人十数年,又服侍娘子十数年,如何能教奴说是她?”

刘士季眉毛一动,道:“说得极是。然若不将凶手绳之于法,不但天理难容,只怕田通仕亦不会善罢甘休,我听闻他近日已请动田氏族长,要为儿子被侄女所杀一事讨个说法?”

季氏哭声一顿,随即哭得更为凄凉:“可怜老爷尸骨未寒,家中却出了这等事,奴不过是个妾,二爷又小,二老爷再逼迫,奴也只能去投江了。大人,求您为奴等孤寡做主,指一条生路啊大人……”

“本提刑只主判案不论其他。不过,”刘士季停了停,方缓缓道,“若能早日结案,想来也能给田氏宗族一个交代。可现下却无人证……”

季氏哭声渐渐停歇,过了会,她犹豫地抬头瞥了眼张妈。

许璋喝道:“季氏,你若隐瞒不报,也是要吃板子的。”

季氏立即伏下身子叩首道:“非奴隐瞒不报,实是奴亦无十分确信。”

“讲!”

“那夜奴一听出事,便匆忙赶往,去得急,便无通报。待走进帘外,奴听得屋内娘子在与张妈哭泣,娘子道,道……”

张妈厉声骂道:“二夫人,老爷先夫人之灵都在头顶看着你呢,你要敢胡乱攀诬娘子,他们必饶你不得!”

“住嘴,咆哮公堂成何体统!把她的嘴堵上!”刘士季冷冷道,“季氏,你听到什么?”

季氏似乎十分害怕,瑟瑟发抖,摇头道:“奴定然是听错了,定然是听错了……”

“来人啊,季氏藐视公堂,给我拖下去!”刘士季一拍惊堂木,“打个十板子长长记性!”

季氏闻言,顿时花容失色,尖叫道:“奴不敢了,奴说实话,大人饶命,奴再不敢了……”

刘士季一抬手,道:“且慢,让她说。”

季氏结结巴巴道:“奴听得娘子对张妈道,我杀人了,我杀人了,这怎生是好?张妈道,娘子莫怕,人是老奴杀的,一应往老奴身上推便是。娘子却道,妈妈年长,正要颐养天年,怎好让你顶罪,不成的。奴就只听得这两句,后面奴进了房,娘子便对奴道,二爷是她杀的,让奴寻人报二老爷,明日一早她便去公堂认罪。”

张妈在一旁呜呜直叫,却一声都发不出。

刘士季漠然道:“你记性不错。难为你慌乱之中,竟能将要命的两句话记得这般清楚。”

季氏眼里露出惶恐,颤声道:“奴对不住先老爷,奴也不想的……”

“你确实对不住田县丞,”刘士季淡淡地道,“据说他病榻之前,曾嘱娘子留一千贯于你,你若想嫁人也好,若想留下也罢,皆由得你。季氏,听闻你卖身做妾时的租金,三年不过二百四十贯,越三年涨为三百贯,念及你这些年劳苦功高,又曲意温柔,田县丞才遗你一千贯资财。他定然以为一千贯便是待你不薄了,季氏,你是否也如此以为?”

季氏脸色一白,道:“奴以为先老爷待奴情深意重,奴肝脑涂地亦无以为报。”

“是吗?得知田娘子有百万嫁妆,你却不过区区一千贯资财,两相比较,你亦仍心满意足?”

季氏哭道:“大人说这等话是要奴的命啊,奴不过卑贱之人,得伺候先老爷,在田家一呆多年已是天大的福分,又何敢不守本分,异想天开?大人若不信,可将奴的心剖出来,看看是黑是白,看看能否对天地日月。”

“刳腹剖心,虽可明志,却不在本朝律法之列。且人心乃经脉流转之缩,以血供之,以精养之,人心剖出皆为通红,任他是谁。”刘士季冷冷地道,“百万资财尽在咫尺,却偏生与你儿子无缘,难不成你便不曾动心?不想截下来占为己有?季氏,你若真个感念先田县丞之恩,又何必于舍家奴而取田娘子,处处语带机锋,不将之置于死地而不罢休?”

季氏哭得宛若雨打梨花,摇头道:“奴不曾,奴不曾有这等恶毒念头,是大人要奴据实禀报,奴不敢欺瞒公堂啊……”

刘士季不理会她,继续道:“可惜看中这百万贯钱的,不只你一人。田文锦若入嗣,其父子贪婪成性,届时莫说田娘子的嫁妆了,便是你儿子应分的庶子份额家产,你那一千贯,皆可能分文未得。”

“这可如何是好?”刘士季看着她问,“季氏,你要怎生想个法子令田文锦死于非命,却又与田娘子有关?”

他盯着季氏越来越白的脸色,步步紧逼问:“唯有设计令田娘子杀了田文锦,方可解决天大的难题了,你道是也不是?”

“可怎的半道上跑出来个忠心护主的张妈?这可麻烦了。”刘士季摇头道,“做大事不拘小节,少不得要亲身上阵才好。”

季氏骤然一抖,抬头厉声道:“大人要奴死,奴即刻便可撞死在这柱子上,可若要奴认下这滔天罪行,要奴名声尽毁,累及二爷,奴却是宁死不从!”

“先不过要打你十板子,你便吓得魂不守舍,现下怎的却宁死不屈了起来,”刘士季轻轻一笑,拍了下惊堂木道,“本官不过照常理推测一二罢了,你且稍安勿躁。”

“现下看点真凭实据吧,”他抬眼道:“传仵作。”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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