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人不老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8 23:0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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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来的时候,张允和还常常梳了她那奇怪的闺阁发式上街,一条银光闪闪的大辫子盘在头顶,再穿一身素色对襟小褂,有的是折枝海棠,又有的是满塘浮萍,花色精致,布料考究,一点也没有老年人那种敷衍衣着、潦草老去的仓促寒酸相。想着老太太在阳光下意兴扬扬,无视路人侧目,兀自旖旎而行的风致,我就钦慕不已,她当然是能压住那个阵势。招摇是女人的特权,张爱玲年轻时也穿过老祖母的褂袄,在人前姗姗而过呢,可是这样一个奇装过市的人,到老了还不是收敛锋芒,只穿一件黯色旗袍,低眉做人。杜拉斯在七十高龄,倒也敢披着她那个大红坎肩去领龚古尔奖。四十来岁时,为了没有合适的衣服就不敢去咖啡馆闲坐的那个杜拉斯,只是为了一篇小说的不成型,就有半年恍惚难安,忘记照镜子的杜拉斯,已不复在。七十岁的杜拉斯,像所有老人一样,最害怕的,只是被后浪覆盖,又被人群遗忘吧。无奈青丝已成暮雪,一身红衣,更映出她的华发苍苍,容颜破败。张允和的那个到老还不凋零的招摇,又自不同。


张允和有时会让我想起杨绛,一样的书香门第,一样的知识富贵传家,一样的嫁了个情投意合的书生。也许这是一类爱情模式,然而它绝不可能存于物欲喧嚣尘上的今时。有精神力量的人才活得有胆色,血性,且张弛自如。且看她如何笑对人生,《小丑》一文中,张允和写到:有一次,两个年轻小伙子气势汹汹地闯进她家里,要她“交代”问题,他们给她五分钟的时间来考虑。于是在接下来的五分钟里,她看着两个批斗她的小伙子,心想他们一个是白脸的赵子龙,一个是黑脸的猛张飞,于是又由赵子龙和猛张飞想到唱戏,想到自己曾在戏里演过的几次小丑,然后回到眼前的现实,想到自己现在又是在扮演小丑的角色了。五分钟时间到了,一声喝令,该交代了,她想,“如果再给我五分钟,我就可以写一篇《论小丑》了!”




不由想起杨绛的书里,提到过类似的事情。她和钱钟书,把批斗他们的人一一代入角色,对号入座,以美学方式细细解析,硬是把血色,整成一黑色幽默剧了!由此给自己一个柔软的缓冲地带,在尊严和应世之间,端庄地走一段平衡木。换成别人,也许只是自欺机制的善意启动,可是像张允和和杨绛这类自幼浸淫诗书的人,骨子里大概真有点知识分子的天真和玩心,所谓“士子”的精神优越感,这个自信给了他们凌驾于时事起落的淡泊,就像张老太太总是说女人不要像林黛玉似的悲秋愁苦,要活得健康蓬勃一点啊!换成别人说我会嗤之以鼻,可是这个八十六岁还能去学电脑,快九十岁还能顶着条大辫子,觉得自己很美,身教先于言传,一辈子都活得兴致勃勃的老太太,这么勇敢老去的美女,让我噤声了!


当然张的文采远输于杨,学识就更单薄得多。一个是以学识为生,一个是生之点缀。但也因为没有被过多的知识储备所累吧,倒觉得张比杨要女性化,你总不能想象杨绛像张允和那样,翘一根小兰花指,扭捏腰身去唱一曲《牡丹亭》的艳姿吧,更不会见到杨绛扛一个小锄头去养花锄草,含饴弄孙,或是戴上老花镜,给孙女的洋娃娃打毛衣。杨绛断断舍不得这样浪掷光阴,她是每一分钟都要挤出来做学问的室内学者,想想她在英国给钱钟书伴读的时候,连吃饭这种维生的基本需要,都觉得是浪费时间。而张呢,她被喻为“最后的闺秀”,这个词意味着:门第、韵致、才情,还有在乱世中承重的优雅和性格弹性。张允和写过《保姆列传》,杨绛也乐于在杂记里写她有限的社交半径里,遭遇到的那些混迹底层的劳动者,拉班车的、搬煤球的、洗衣服的,等等,但这些立意“与民同乐”的文章,恰恰也说明,她们是“学者”,是“闺秀”,是平民生活中的异质。


《多情人不老》,这句话多么勇敢,多么的好,除了好我想不出其他定位它的词。这个情也不是无非男女的那种小情小爱,而是像《战争与和平》里的娜塔沙那样,半夜坐在阳台上,嗅着夏夜清香微醺的空气,都能笑着唱起歌来,心中满溢而出的快乐。张允和爱唱昆曲,爱在海堤上散步,爱吃老母鸡汤,爱喝绿茶,爱孙子,爱给别人改名字,爱古书,爱捉小虫子系在手腕上玩,爱拍照……我爱这个到八十八岁,牙都掉光了,还能对着照相机镜头一脸灿笑的老太太。


插图:孙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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