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故事:《小仙桃》

 1.

维玉仙君的府上来了一位小客人。

看模样约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眉清目秀的，长得十分讨喜。天上的仙人们都喝露水，可是许多仙女仙姑精心保养的皮肤恐怕也比不过这位客人，脸蛋那是标准的白里透着红，宛如一块上好的玉里藏了些胭脂，总之是上等的样貌，虽说打扮普通了些，却根本压不住那股子漂亮劲儿，光是站在面前，就要让人移不开目光。

维玉仙君便是被这位少年美得晃了神的仙人。

比起浑身上下噌噌噌冒出仙气的少年，仙界第一钱串子维玉可谓是一点儿仙味也没有。维玉才成仙不过五百年，论辈分在仙界是新人，却以极度爱钱这一特质在众仙面前混了个大熟脸。

这两年仙界的财政状况不是很好。时代在发展，东西方神仙顺着科技的大趋势纷纷打破壁垒拓展业务，原本东方神仙占据东方市场，靠凡人逢年过节的供奉就能吃个饱，现在可不大一样了，西方神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占了东方市场，越来越多的人不信东方神仙改信西方神仙，况且西方神仙长得好看不说，穿得还少些。

总之市场紧缩，仙界也就难过了，认真论起来，怕是地府的鬼差们活得还比神仙们阔绰些，每逢三月清明，人间烧来的钱最少也是八位数往上走，一串零多得让鬼眼花，烧别墅烧手机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了，去年清明节，地府共计收到了五十万个美貌如画的保姆，几千打信用卡，还有五百个手机维修店——都是现世烧来的。

天上的仙君们全是些要脸的神仙，眼红得要命，穷了也非得端着，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实则背地里不晓得吃了多少穷酸的苦头，指不定暗戳戳地祝地府通货膨胀祝了千把回。

维玉仙君可受不了这份穷。他原先当凡人的时候，家中十分有钱，但爹妈不晓得突然间开了哪门子窍（在维玉看来是中了邪），散尽家财去做善事，这么一善，把维玉的求学之路给善断了，一家人生活没了保障，寒冬腊月抱在一团靠抖取暖。

或许天上的神仙从来没见过能把善事做得那么蠢的人，在维玉爹娘快被冻死之际发了善心，想给他们一些修为，若是没有仙缘，成不了仙，也可在下一世平安喜乐，再不受任何苦头。虽曾想刚要施法，一阵寒风吹来，把维玉冻得打了个惊天打喷嚏，这一声啊啾把神仙也吓了一跳，手一抖，那些个修为全撒到维玉身上去了。

维玉就这么糊糊涂涂地当了神仙，好不容易成了仙，到了天界，才发现也不算太好玩，因为无钱可挣，从前在人间折磨他的那些个问题，比如没钱吃什么呀，没钱怎么活下去呀，到了天界都不算个问题。因为他们当神仙的喝露水，而且只要不自己作死，躺着什么也不干也能顺顺利利活下去。

即便如此，维玉还是在天界开展了一番市场调查，企图在这个仙界飘飘的地方建立自己的商业帝国，这一猛子扎进去，倒是获得了一些成就，不过与此同时，也错过了与许多仙女仙姑接触的机会，于是维玉变成了天界最接地气的黄金单身汉。

今天来的这位客人，倒不是像来谈生意的，长得细皮嫩肉，干起活儿来可一点都不含糊，敷衍地跟维玉打了个招呼以后径直冲进庭院里，拿起扫帚对着地面就是一顿狂扫，接着马不停蹄地进了厨房，袖子一撸便开始洗碗。徒留维玉仙君一人在原地懵逼，他啥时候请了个钟点工上门打扫啊，他自己怎么不知道。

没一会儿功夫，少年便把维玉仙君府打扫得锃亮，跟商品房似的，搞得维玉都不好意思下脚。

不过总得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维玉仙君想了想，还是迈开步子朝少年走去。

没想到刚迈出一步，就差点摔个狗吃屎——我说地板怎么这么亮呢，打了蜡。

维玉仙君有些尴尬，那么大个仙了还能原地摔跤，丢人，于是立马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到少年身边。

少年干完活，脸上更是红扑扑，嘴也红扑扑，看上去别提有多漂亮了。

维玉仙君清清嗓子：“咳咳，这位……嗯，小仙君，还没请教你的名字呢。”

少年看了看维玉仙君的眼睛，好像很是紧张，讲话声音也细细小小的：“我，我不是什么仙君，我叫小桃。”

维玉仙君听罢点点头，道：“小桃，你来我这儿，可是有什么事？”

小桃却好似忽然很受委屈似的，圆溜溜的大眼睛里布满了可怖，没一会儿眼眶里便蓄满了眼泪。

“我，我是来求你的……”

维玉仙君有些迷糊了：“求我什么？”

小桃却不说，拉着维玉仙君的袖子道：“您可得先，先答应我，我，我愿意留在您身边，为，为您当牛做马……”

维玉仙君道：“可是我不需要牛，也不需要马呀。”

小桃哭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不行不行，我不想死啊……呜呜呜呜您答应我吧，小桃很听话的……”

维玉仙君道：“究竟怎么了？”

小桃这才说出了实情：“我是桃子精，我在南境桃园里已经生活了好久了，好，好不容易修为攒够了，醒来的下一秒就看见有两位仙君站在我面前，说我的品相最最最最好，要拿我当桃王，呜呜呜呜我不要！”

说完这句，小桃便放声大哭起来。

维玉仙君道：“当桃王有什么不好呢？多威风啊！”

小桃浑身发抖：“他们说要把我带到三天后的仙界农产品交易会上，把我榨成汁，价高者竞得呢！我还没活够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老板您救救我吧放桃一命可以吗！”

老板？

维玉仙君突然想起，这个南境桃园，是他名下几处地产之一，而他确实有要把仙桃做成果汁品牌，往地府和魔界投放来着……

看着眼前的大桃子，维玉仙君眼里闪出了更加炙热的光芒。

2.

桃子长得确实周正好看，也怪不得看护桃园的小仙们想把他带到仙界农产品交易会上拍卖。

维玉仙君看着乖乖巧巧坐在椅子上喝茶的小桃，心里盘算着把他榨成汁前要不要先带他去拍个几组写真，用作桃园果汁的宣传海报。

小桃求生心切，话匣子一开就很难停下来，在维玉仙君面前越说越害怕，只把维玉当作他的救命稻草般紧紧抓牢。可惜小桃子才成精，涉世未深，眼珠子太拙，选错了人，这仙界哪一位有善心的仙君都可救他一命，偏偏只有维玉不能。小桃哪能想到这个，趁着两位看园的小仙走远了，便立刻逃到了真正的刽子手这儿来。

维玉仙君倒不是毫无善心，比如刚刚考虑到小桃仍在惊吓中，便把原本招待客人的桃汁换成了西瓜汁给小桃端了上来，没曾想小桃颤抖着手半天也没接过去，好似看见了一杯血似的。

维玉让他宽宽心：“小桃，你别害怕，这是西瓜汁，不是桃汁。”

小桃摇摇头：“我不要，南境桃园旁边就是一片西瓜地……”

维玉仙君：…………失策了

想了想，还是给小桃换了杯茶。

小桃这才捧着茶安安静静喝了起来，眼泪还挂在眼眶边，小脸哭得有些狼狈，但还是好看得紧，把维玉仙君眼睛都得看直了。

老天爷，这么好看的桃子，这么上等的品相，得卖出多少钱来啊！

小桃喝完一杯茶的功夫，钱串子维玉仙君已经想好了几套运营方案，争取在桃老珠黄前，把这个小仙桃的商业价值发挥到最大。

小桃只觉得莫名背后一凉，却无闲工夫顾及其他，开始在维玉仙君面前介绍起自己来。

“仙君，您把我留下吧，别让他们带我去农产品交易会了，我还想再活五百年呢。”

老狐狸维玉脸上不显山不露水，问道：“那说说看，你都会些什么。”

小桃道：“我会扫地，会给地板打蜡，会洗碗，会施肥呢，现在暂时不会做饭，不过我很聪明的，您给我些时日，我立马就能学会。”

维玉仙君笑眯眯地提醒他：“小桃，你唤我仙君，也就说明，我是个仙人。”

小桃傻乎乎地点点头。

维玉把话挑明：“我是仙人，我可以不吃饭菜的。”

小桃的脸垮了。

维玉仙君又道：“我既是仙人，总归会些小法术，是不？”

小桃也点点头。

这下全明白了，老板的意思是，他小桃没什么价值，扫地洗碗那些个小事情，不过是念个诀的事，而且说不定要比他洗得更干净。

小桃不甘心，接着道：“仙君，我替您守门也是可以的，我在桃园里生活了那么久，守园小仙们做的事情我看也看会了，一定让您满意。”

维玉仙君还是笑眯眯：“所以你刚才说的那些个扫地、洗碗、施肥，也都是平日里看会的咯？”

小桃脸上有些红，强调道：“您留下我，就知道我到底会不会了。”

维玉仙君给他的杯子续上茶。

“小桃呀，我平日里不与人结怨结仇，院子里连匹神兽都没养，我这府上平和得不得了，怕是不需要人来看门。”

小桃在脑袋瓜淘出了最后的资本：“那，那我还长得好看呢，您把我留下来，可以多看看，有祥瑞之气。”

维玉仙君真是坏透了，给小桃端出一盘香蕉来。

“小桃你看，这是前两日隔壁仙君送来的香蕉，现在已经黑成这样了，你们当水果的，最水灵也不过两三天，倒不如把年华留在最美的时候，你说是不是？”

小桃结巴了：“怎，怎么留？”

维玉仙君给他指了条明路：“被做成罐头，或者做成冻干水果干，又或者做成糖葫芦，是不是样样好看呢？”

小桃听罢，拔腿就想跑，无奈被吓得够呛，小腿肚子都抽了筋，实在没有了力气。

维玉宽慰他道：“被榨汁也不疼的，等你被榨的时候，我与你施个法术，保准你在还没进榨汁机之前就昏过去了，好不好？”

小桃绷不住，哇哇大哭。

是夜，维玉仙君正睡得香甜，总觉得有双视线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总之莫名的不自在，随即揉揉眼睛清醒过来。

果真，眼皮子才抬起来，便对上了小桃圆溜溜的大眼睛。

维玉仙君被吓了一跳，表面上还要装作镇定，问道：“这么晚了，你在做什么？”

原来是小桃仍想尝试一把，好好表现表现自己，说不定一个不小心就打动了维玉（并不存在）的良心，大发慈悲让他留下来呢。

“我替您守夜呀。”

维玉仙君叹了口气：“早些时候给你讲的那些道理还不明白？”

小桃眼睛没那么亮了，小声应道：“明白的。”

维玉仙君道：“那就好，那就睡吧。”

小桃终于明白，钱串子维玉是个铁石心肠，不管使出什么招也撼不动，垂头丧气回到客房，躺回床上。

一夜难眠，小桃想起混沌时期耳边常常响起的小仙交谈声，又想起成精第一天睁开眼那样快乐欣喜之感，接着便是难以忘怀的“死亡通知”，还有维玉仙君带着笑意的残忍拒绝。他的桃生跌宕起伏，还没享受到什么做人的快乐，就要被仙人们榨成汁给喝了，小桃心想，或许他命该如此，他命苦，由不得自己长得好看。

越想越难过，小桃哭了一整夜，枕头湿了大半，若不是他不会写字，恐怕早就坐在窗边写好了万字遗书。

第二日一早，小桃顶着发红的双眼出现在维玉仙君面前。

维玉吓了一跳，立马问他是怎么回事，眼睛肿成这样，卖相打了点折扣，怕是要损失一笔钱。

小桃道：“仙君，我想通了。”

维玉仙君松了口气：“那便好，那便好。”

小桃接着说：“但是在参加农产品交易会之前，我有一个要求。”

维玉道：“你说说看，能办到的我都帮你办到。”

小桃又想哭了，但老是这么哭哭啼啼的显得很是没有骨气，把眼泪忍下，对维玉仙君道：“我就想我在被榨成汁之前，到人世间玩玩，体会体会做人的快乐。”

老司机维玉活得年头到底比小桃要长得多，听罢这句话下意识地在脑子里飙起了车，却又看见眼前的少年眸子清澈干净，好似什么都不懂一般，便硬生生勒令自己刹了车。

维玉仙君爽快地答应了。小桃刚成精，没见过世面，单纯得很，带他到人世间随便转转，也可算完了他的一个心愿嘛。

说走就走，两人收拾妥当，转眼到了人间。

3.

维玉仙君闭着眼睛随意挑了一个地方，去的是自然公园。

周围绿树成荫，空气清新，可是对于在天上生活的维玉和小桃来说，这样的景致可就一般得不能再一般了。

不过小桃兴致挺高，今天是个周末，自然公园里游客不少，还有很多跑来跑去的孩子，摊贩们烤热狗、卖冰激凌，忙得停不下来，小桃一一看过去，只觉得样样都有意思，最后在糖葫芦的摊子面前停了下来，小脸发青。

小桃只在维玉仙君嘴里听过“糖葫芦”，这是他第一次瞅见实物长啥样，不看还不要紧，看了一眼只觉得害怕得不行。小番茄和草莓的命倒是稍微好些，被做成糖葫芦也留了个全尸，猕猴桃可真是倒了大霉了，活生生被腰斩，看着都疼，更别说不知道造了什么孽的山楂，挖心挖肺还不算，还要往里面填核桃或者枣泥，小桃看不下去，快步走回了维玉仙君身边。

好不容易开心了一会儿，受了打击，嘴角犹如挂了秤砣，是怎么着也抬不起来了。

维玉仙君看他可怜，隐隐生了恻隐之心，便给小桃买了一桶爆米花，看他吃得停不下来，没忍心告诉他是用玉米爆出来的，保不齐南境桃园周围又有片玉米地，小桃稚嫩的心灵可再受不了任何打击了，这小脸苦的，感觉都没那么甜了。

步道前面支了个摊子，里里外外围了三四圈人，小桃很好奇，拉着维玉往前冲。

维玉仙君看着自己被攥得死紧的袖子，心中失笑道，这个小仙桃还真不见外，两人才相处两天，却已经完全不拿他当外人了。这么一比，看看自己，简直心狠手辣，只想要桃子的命，良心都有些痛了起来。

小桃不算高挑，挤不进人群里，踮着脚又看不清，听见周围的人说什么“cosplay”“真像”“开光”之类的词汇，好奇得紧，只能仰起头试着往里瞅。

这样多人挡着，自然是看不清的，小桃扭头求助维玉，才喊了一个“仙”字，便想到这是在人间，立刻改口，脆生生叫了声“老板”。

小桃声音好听，长得还好看，这一嗓子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又见这位漂亮少年对身后那位成熟一些的男人道：“老板背背我，我看不见。”

于是纷纷感叹，世风日下……

维玉仙君顶着众人的目光，应了小桃的请求。小桃子真的太不见外了，可是面对这股亲昵，维玉竟然没觉得有何不妥，倒是很能接受。

背起小桃，维玉也往前走了两步，被包围在人群里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维玉仙君在仙界的同事。

这哪是什么cosplay，这明明就是月老真人下海捞金，扩宽市场，给自己挣私房钱来了！

月老没有换装，鹤发童颜的，胡须还蓄得老长，穿着一身袍子，在飞速给各种手链戒指开光。

维玉仙君：………………

同是当神仙的，最能感觉到不寻常的气场，月老正辛勤劳作呢，总觉得有另一个神仙在盯着自己，抬头一看，正好对上维玉仙君似笑非笑的揶揄表情。

钱串子维玉最开始起了发财致富的念头时，被天上好多神仙瞧不起。都说我们仙界靠的就是浩然正气，人要脸树要皮，当神仙的最不能少的就是那个远离喧嚣清清白白的劲儿。好多年过去了，眼看着地府用上了智能手机，魔界也少了争强好胜，组团打真人副本，大家过得既世俗又开心，三界之中也就只剩仙界死要面子活受罪，活得又土又没趣了。

维玉仙君识趣，不想拂了月老的脸，便站在原地假装不认识，等背上的小桃看过瘾了，招呼也没打，带着小桃往别处走去。

自然公园前不久给两座高山之间造了玻璃桥，为了给新景点造势，在各处都挂了广告，只要在二十秒以内跑过桥的游客，都可以免费获得纪念照一张。

不用说，十分钟以后，维玉仙君和小桃子站在了玻璃桥上。

他们当神仙的也就这点能耍酷了，成日都可以通过云海看看底下的景致，这点高度实在吓不了维玉和小桃，相比他们二人的淡定，身边对手的反应可谓是教科书等级的有趣。

一个少年死死搂着同伴的手不放，腿肚子抖得厉害，却总是忍不住往下看，每次悄咪咪地看一眼，腿上就更软一分。那位同伴看着身强体壮，不过脾气却是很好，细细安慰着腿肚子发抖的少年，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话忒多了，让人听得不耐烦。

“冬冬你看，往前跨一步，不仅是你的一小步，也是战胜自己的一大步，有些时候恐惧就是这样的，你越害怕它就越强大，你要是不害怕了，它反而就没那么让人害怕了，就像走这个桥，我当然可以背你，可我觉得你是最最勇敢的，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少年疯狂点头：“好了好了路教练我知道了咱们开始吧。”

工作人员见状松了口气，喊了一声“各就各位”，接着吹响哨子，少年便条件反射般地蹿到了同伴身上，死死黏着，甩都甩不下来。

那位同伴笑了，也没看出什么不开心，只让少年抱好自己的脖子，飞速冲了出去。

与此同时，维玉仙君与小桃也撒丫子往前冲，小桃不怕高，被维玉牵着手，大步大步向前跑着，觉得有趣极了，边跑边哈哈哈哈地笑。维玉仙君听见他的笑声，下意识地扭头往小桃的方向看，被他的笑容吸引，险些脚下拌蒜，摔个半死。

神仙的脚程总是快一些，跟凡人比赛也不收收法力，美滋滋地得了奖，不晓得害羞。

同他们比赛的那一对也不在意，输了仍旧是笑呵呵的样子，工作人员在这边给小桃和维玉拍照片，他们就在另一边自拍，脸上全是喜悦。

小桃手里拿着照片，宝贝得不行，看了又看，连去别处玩耍的心情都没有了。

维玉仙君看着他欢欢喜喜的样子，良心终于作了痛，原先一心只想拿小桃去拍卖，现在却站在了天平的两端，不知道该选哪样的好。

心中很纠结，维玉带着小桃去了趟魔界工作室。

出门迎接的是一位波涛汹涌的漂亮姐姐，看见小桃眼睛都发亮了，小跑到两人跟前，嘴上不停地夸赞“真可爱真漂亮”。

小桃看着身前柔柔软软大大的一片雪白，惊呆了，傻乎乎地站着，脑子一片空白。

漂亮姐姐夸奖还不够，伸出真·魔爪就想抱一抱。

维玉仙君眼疾手快，把小桃扯到自己身后护着，对女魔头炙晏道：“这是我从南境桃园带来的，你们给他拍一组照片，效果好的话就用作果汁的广告。”

炙晏笑道：“老板您眼光真是毒辣，这么水灵的小哥哥，拍出来的效果怎么会不好。”

说这就把小桃从维玉仙君身后又拉了过来，带他往摄影棚里走，边走边跟小桃搭话，亲切得很，亲切得让维玉仙君觉得有些不舒服。

“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小桃。”

“你的名字取得真好，看你多漂亮，长得就跟个水蜜桃似的。”

“我就是个桃子……”

“啊？哈哈哈哈哈巧了巧了～一会儿我们给你拍照呀，你喜欢拍照吗？”

“喜欢的……”

维玉仙君听力好，却听不出小桃这句“喜欢”里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他应该是真的喜欢拍照的，维玉心想，不然今天在自然公园也不会笑得这样开心。

可不晓得为什么，维玉此时心底竟冒出了一个声音，叫他把小桃拉回来，不要拍什么劳什子广告了，往后让他在仙君府里呆着，想当牛当牛，想做马做马，想扫地扫地，想打蜡打蜡，他只是一个桃子，不一定非得要了他的命不是？

维玉看看不远处的摄影棚。

如果这组照片拍完了，往果汁瓶上一贴，又把桃子带到农产品交易会上一造势，那么他的南境桃汁一定会大火，从此以后，三界最风光的果汁厂家一定非他维玉仙君莫属，从小老板到大老板，只需要牺牲一个桃子，这样做划算吗？当然……还是挺划算的……吧……

维玉仙君脑子里很是混沌，这么纠结到了小桃走出摄影棚。

炙晏跟在后面，笑得合不拢嘴，一看就是相当满意。

小桃见了维玉，也不打招呼，脸上没什么表情，在他身旁乖乖坐下了。

炙晏掏出内存卡，哼着小曲儿把照片导出来，道：“我开工作室以来那么长时间，就没见过这么好拍的片子。”

语音刚落，随意点开了一张照片，让维玉过目。

照片上的小桃脸蛋红红，有些害羞地盯着镜头，整个桃看起来相当诱人，他漂亮却不自知，自身带着一股青涩的美感，甜而不腻，一下子就抓住了维玉仙君的眼睛。

维玉仙君不自在地清清嗓子：“就照你们的方案做吧。”

炙晏拍到了好片子，心情也好极了，滔滔不绝地跟维玉说着自己脑子里的方案。

“这一块儿，放上‘百分百鲜榨’……我再把颜色调粉一点……‘来自仙界南境桃园’要不要加粗啊？我觉得还得添上‘纯天然无添加’……”

炙晏每说一句，维玉的心中就多添一分不安，他此刻不太敢看身边的小桃，简单交代了两句以后，便带着小桃走了。

外头正是黄昏，橙黄色的光铺满了每一寸土地，使得此刻的看起来温柔又忧伤。

小桃给自己擦掉眼泪，一声不吭地往前走。

维玉仙君跟在他身后，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

小桃到底孩子心性，悲伤还特别大，走着走着眼前模糊一片，索性停了下来，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维玉仙君想摸摸他的背，被他一巴掌狠狠拍掉了。维玉捂着自己的手，心想，我真是个大坏人。

小桃很伤心，一句话也说得断断续续，听着可怜极了，总而言之都是对维玉的控诉——

“我，我，我拿你当当当老板……可……呜呜呜嗝……可是……呜……可是你只把我，当，当成是个桃！”   

4.

维玉仙君是很想当大老板的，要不然也不会在众仙之中落下一个“钱串子”的名声。

仙界水果发展潜力很大，从前仙桃是个稀罕物，得是过生辰才能收得到的大礼，维玉仙君嗅到商机，光是求得树种就花了他百来年的时间，接着盘下一块地请几个小仙来种桃树。可种桃树也不是什么简单的活计，第一年的桃子酸了，第二年的桃子味儿淡了，调整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培育出口感极好的南境仙桃。

趁着养生热潮，维玉仙君早就打出了广告：南境牌仙桃，不仅鲜嫩多汁，香甜可口，常常服用更可提高法力，辅助修行，是居家旅行不可缺少的仙界特产，每日一个桃，必备维C少不了，南境桃汁正在研发中，为您每日补充微量元素添补动力！

广告一发出，吸引了很多客户。有些妖魔鬼怪甚至早早付了定金，就等着把桃汁成箱地往家里搬。维玉仙君心里乐滋滋，租下仙界农产品交易会最好的摊位，打算弄一个“仙桃拍卖”，噱头做足了，搭配果汁上市，一定能够数钱数到手抽筋。

万事俱备，可就在这个时候，东风却成了精。

维玉仙君看着熟睡的小桃，叹了口气。

他真的很想挣钱，没成仙以前，他是因为没饭吃没衣穿，又饿又冻被折磨死的。稀里糊涂成了仙，周围的同僚们全是走的正道晋升，只有他一个人是例外，走了狗屎运，莫名其妙将无数人渴求的修为抱了个满怀。说他幸运不假，可到底是不大快乐的。

维玉跟别的仙聊不到一块儿，没有知己，更无亲人，唯一的乐子便是弥补弥补做凡人时的遗憾，未曾想离梦想实现不过短短一步的距离，也被这个小仙桃截了胡。

可那能怎么办呢？维玉仙君狠不下这个心，取了这个成天喊他“老板”的小桃子的命。

仍在睡梦中回顾短暂桃生的小桃不知道维玉仙君在他床前经历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挣扎。小桃随着维玉从工作室一路回到了仙君府，路上沉着脸，不跟维玉说半句话，炙晏姐姐很会拍照，拍出来的照片比自然公园的纪念照要漂亮一千倍，可是小桃却怕了这份“漂亮”，那样好看的照片他只看了一看，便不再看了，跟小刀似的，越好看越锋利，越吸引顾客便越是能要了他的命。

祥云在脚底下滚动，小桃不是没有动过逃走的念头。可是他从桃园逃出来第一个见的人就是维玉仙君，这位仙君总是笑着的，跟他讲话也和和气气，到头来还是想要他的命，其他仙君怕也是一样，小桃思来想去，对逃跑件事也没了指望。

小桃哭得很厉害，他的命太苦了，从睁眼到现在，除了能够去自然公园玩一圈，遇上的全是坏事，连带着哭累了做的梦也是苦涩无比的，睡也睡不安宁。

维玉见小桃睡梦中也在皱眉，下了决心，摸摸小桃的发顶，轻声道：“不要你的命了，往后你就在这儿陪我吧。”

有小桃在的这几天，是维玉成仙以来觉得最热闹的时候。小桃虽然有些害怕，但总是“老板”“仙君”的叫得亲切，他是个好桃子，从里到外都甜滋滋的，维玉心想，有个桃子陪自己，也比孤身一人强。明天就是交易会了，一会儿得去一趟桃园，把看园小仙们都喊醒，再找一颗品相优良的桃子拿去拍卖就是了。不过还得恳请佛祖保佑，千万别让那颗仙桃再成精了。

第二日清晨，小桃起了个早。

说来奇怪，前半夜还一直做着噩梦来着，不晓得为什么，后半夜便踏实了，被榨汁机追着跑的场景也再没出现过。

小桃跑到镜子前，把自己打扮得很是精神。说是打扮，也不过是把发髻重新梳得整整齐齐，他法力不够，没办法给自己变一身更漂亮的衣服。小桃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很认真，好似要把这幅模样死死刻在心底。

唉，我长得可真好看。小桃在心中感叹。怪不得他们都想吃我。

如果有下辈子的话，说什么也不当桃子了。

小桃认了命，壮士断腕般走出了客房。

维玉仙君在饭厅等他，见他来了，对他笑笑，招呼他过来吃早餐。

小桃对维玉仍有怨气，他接受了被榨汁的命运，但不代表他也原谅了维玉仙君。看维玉笑得温柔，心中不免愤懑：笑里藏刀的老狐狸！笑得这样好，内里也是个坏蛋！

于是便学着维玉之前的话来拒绝他：“我们做桃精的，也是喝露水长大的。”

维玉笑了，没想到小桃子原来还有呛人的一面。

“我也好久没吃了，这碗银耳莲子羹，是我做凡人的时候最爱吃的，还想给你尝尝鲜，你要是不想吃，我就全吃光了。”

小桃心中蠢蠢欲动，都快光荣赴死了，还死要什么面子！维玉仙君手中那碗什么什么羹，冒着热气，细细闻，还有花香的味道。

维玉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坏心，好似逗逗小桃子能得到好多快乐似的，又补了一句：“我记得桃园旁边没有藕塘吧……”

小桃闻言瞪了他一眼，他的眼睛又圆又亮，一点儿攻击性都没有，倒是显得可爱十足。维玉收下了这一瞪，瞪得他老心泛起波澜，呼吸也有些不顺起来。

维玉仙君将银耳莲子羹奉上，托着脸看小桃一口口吃光，也不觉得无聊。原来小桃子也喜欢吃这种甜乎乎的东西，小甜桃喜欢吃小甜品，真配。

的亏是在维玉仙君府里，若是在外头被哪个路过的神仙瞧见维玉此刻这幅尊容，指不定要掉几斤鸡皮疙瘩。

可维玉仙君神经忒粗，自己没觉出味儿来；小桃的神经就更粗了，大限将至，哪还管得了这么多，吃好吃的变成了桃生第一大事，争取在变成桃汁前不留一点儿遗憾。

小桃很快便吃完了，摸着暖呼呼的胃向佛祖许愿道：佛祖佛祖，前有佛祖割肉喂鹰，今有小桃子舍身为仙，若是有来世，小桃想当回人，人间好吃的东西太多了，我真的好想都吃一遍。

小桃求得恳切，在心中念叨一通后，放下碗，对维玉仙君正色道：“咱们走吧。”

维玉道：“好，今天的交易会应该还有不少好吃的小摊，一会儿我带你一一吃过去。”

小桃却拒绝了：“不了，吃太多好吃的，我怕我心中留有念想，就不想死了，要是委委屈屈的死了，榨，榨汁就没那么甜了。”

维玉仙君笑了，接下来说的话好似响起了一片铃铛似的，叮叮咚咚，砸得小桃耳朵里传来一阵阵回响，好似忽然对他发了善心，赐了他免死状，将他从惴惴不安中拽了出来

——“不让你死了，想吃什么便吃什么，我给你买。”

维玉想想又补充了一句：“以后你能留在我身边吗？有时候我也会嘴馋人间的食物，光喝露水，乏得很。”

小桃激动得连话都不会说了，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跺脚也舒缓不了劫后余生的喜悦，于是冲到维玉面前，捧着他的脸

——吻上了维玉仙君的唇。   

5.

小桃子这一吻甜甜蜜蜜，把维玉仙君的元神都给啾出来了。

始作俑者撩完也不负责，亲罢以后便坐在位置上傻乐，丝毫不管仍在发楞的仙君。

唇上还残留着软乎乎的触感，虽然只是碰了碰，但维玉却觉得极酥极麻，令人心醉。看向漂亮的小桃子，维玉仙君心想，不愧是仙桃，忒甜。

院中柳树枝条拂动，几片细叶踏着清风缓缓飘下，带着翠绿的尖儿也撩动了维玉仙君的一颗老心，此时此刻正在胸膛中扑通扑通，找不着安分落下的余地。

这是维玉成仙以来第一次对于“挣钱”以外的事物有了深切感触。从前忙于填饱肚子察觉不出来，后来又想弥补心中之遗憾而无空察觉，一颗种子在他心中扎了根，开了花，亲吻带来雨露，微风送来嫩芽，维玉仙君的心口颤颤巍巍开出了一朵小桃花。

一直这么呆愣着便显得太傻，维玉仙君回过神，清清嗓子，对小桃道：“桃子，你亲我作甚？”

这话问得理性，实际心里却沸腾着无限悸动，只渴望从甜甜的小嘴那儿问来一句甜甜的话。

小桃道：“我觉得快活，便亲了你！”

维玉仙君没能等到最乐意听的甜言蜜语，难得钻起了牛角尖，原来陷入喜爱里的，不管是人还是仙，都是同样小气，同样笨拙。

“光是觉着快活，你便亲我吗？”

小桃答得很快：“当然，不然还能因为什么。”

维玉仙君：…………

小桃一瓢凉水把维玉心中的火星子浇得好不狼狈，这会儿风也不吹了，雨也不洒了，刚冒出头的枝芽好似地里缺少营养的小白菜秧子，怎么看怎么可怜。

维玉仙君忍下心头一口血，不断告诫自己，这是刚刚成精的小桃子，单纯可爱得很，切不可错怪了他。

于是循循善诱道：“觉着快活就随便亲人，这是谁教你的？”

小桃扬起脸，很是骄傲：“我自己学的！”

维玉仙君追问道：“跟谁学的？”

小桃答他：“昨天你带我去自然公园，同我们比赛谁跑得快的那两个人就是这么亲的，他们以为没人看见，其实我看见了，他们亲完还笑个不停，就同我现在一样快活。”

维玉仙君：…………凡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小桃天真浪漫，眸子好似一潭清泉，老狐狸维玉开了窍，越看越觉得喜欢得紧，便速速未雨绸缪，胡编乱造起来。

“那你记着了，往后要是遇见什么快活事情，只许亲我，不许乱亲别人。”

小桃不解：“为什么啊？”

维玉道：“从今往后，你就留在我身边了，对不？”

小桃点点头。

维玉又道：“我不要你的命了，给你吃穿，又带你四处玩耍，于情于理，你是不是该感谢我？”

小桃又点点头，笑道：“是了，最该感谢老板了，你是最好的神仙。”

差点没把维玉迷个半死。

维玉再接再厉：“那我是不是你最亲的人？快活是不是要与最亲的人分享？”

小桃子成功上钩。

“好的，以后只亲你。”

老狐狸维玉仙君笑得连眼睛都看不着了。

两人各怀心事傻乐了一会儿，维玉给小桃变出一件漂亮衣裳，让他穿上，快快活活出了门。

仙界农产品交易会很是热闹，仙来仙往。平日里冷冷清清的仙界终于显出了几分热闹劲儿来，小桃跟在维玉身边，这儿看看，那儿瞧瞧，觉得什么都新奇极了。

东边会场摆着六七个两层楼高的葫芦，大喇叭里放广告：斩妖除魔豪华版装备，一个葫芦能收五千妖精，容量奇大，有意者请来我处面谈。

小桃本想跑过去看看大葫芦，一听这玩意儿是用来收妖精的，觉得很害怕，便停下了脚步。

接着又往西边瞅了瞅。

西边的摊位商品却是不大，小小一颗的果核堆得满地都是，还全部镀上了金，增光瓦亮的，一看就很有富贵之气。

一位少年模样的仙君招揽来往的行人，喊道：“新型果核暗器，模样不大，颗颗致命，手工镀金，坚硬无比，买五斤送一斤，请各位仙君瞧一瞧看一看了嘿！”

小桃笑不出来了，作为一个桃子，他也有核，越听那位仙君喊得卖力，便越觉得胸口疼得厉害。

来这儿之前小桃是兴致勃勃的，却不曾想到了现场，好吃好玩的没看见，全是些喊打喊杀的东西，吓得他直哆嗦。

这么一相比，维玉仙君的摊位简直宛如一股清流，在嗜血打斗的兵器中闪现出了养身的别样风采。

交易会最显眼的位置便是维玉花大价钱租来的，见小桃对其他货物没什么兴趣，维玉便牵着小桃的手径直往自己的摊位走。

两人走了没一会儿，瞧见前方摊位缓缓升起了十来个气球，每个气球下挂着巨幅海报，显得无比气派，且招摇。

维玉仙君和小桃同时停下了脚步。

小桃看着天上飘来飘去的自己的巨型写真，惊讶得不会说话了，越看越觉得不好意思，脸红成一片，再多看两眼指不定头顶都得冒烟。

维玉心里则怎可用一个“悔”字概括。炙晏这个女人可能是脑子里缺根弦，好好的果汁广告，难道就不能做得健康向上一点吗？！他的小桃子笼罩在暧昧的粉色之中，羞涩看着镜头，浑身上下写着“来喝我来喝我”的色气感简直让维玉仙君当场把持不住——只想冲上去把海报全撕下来，拿回家自己欣赏。

维玉悔得快要吐血，拉着仍在发楞的小桃快步往前走去。

炙晏还在指挥着几位小仙发放广告，瞧见老板来了，自然开心得不得了，上去请功。

“老板您来啦？”

维玉仙君僵硬地点点头。

炙晏看见藏在维玉身后的小桃，更高兴了。

“小桃子也来啦？快来看快来看，姐姐把你拍得好不好？”

小桃顶着一张大红脸，不好拂了炙晏姐姐的意，轻轻点头。

维玉在醋海里冲起了浪，难得沉下脸，道：“好个什么！”

炙晏可不吃维玉这一套，辛辛苦苦做出来的成果就这么被老板否定了，她才不服气，顶撞道：“不好吗？哪里不好？我给你问问大家啊，看见这个广告，你们想不想喝桃汁啊？”

围观群众纷纷点头，并且表示已经把荷包掏出来了，接下来要到哪里交钱。

维玉仙君快被气晕过去，这是他第一次赚到大笔钱，却一点儿也不开心。

小桃伸出手，扯了扯维玉的袖子。

“仙君，我有点想回家。”

这么多人想喝他，他怕极了，余光瞟到拍卖台上的大桃子，腿肚子都软了。这个农产品交易会他不喜欢，比起在自然公园里跑步，实在是差得远了。

维玉听罢，立刻带着小桃走人，临走之前认真吩咐炙晏道：拍卖的时候往死里宰，挣得越多越好。

以泄他心头窜起的无名之火。

维玉脚步飞快，腾云驾雾的，一路上连点残影都没见着。

小桃老老实实被他牵着手，心想仙君这么着急着回去，一定是有重要事要忙，便也没吭声。

维玉仙君确实有要紧事要忙，心中又急又气，折磨得他好难耐。要是早知道自己会喜欢上这个小桃子，当初死都不会带他去拍什么劳什子广告，今日这个仙那个仙饶有意味地“欣赏”着海报，真似将他往醋缸里按，差点没被醋给呛死。

入了仙君府的门，维玉终于有功夫来忙他的要紧事——

一片柳叶纷飞的大院里，维玉仙君紧紧抱住了身边的小桃子。

心中很多话想说，草率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挑不出几个称意的词。

维玉低头看着怀里的小桃，青春可爱，眼中的那湾清泉里，仿佛只有他一人。

“小桃” ，维玉轻声道，“打个商量，永远呆在我身边，好不好？”

小桃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点点头。

维玉仙君也觉得心里快活极了，照着小桃的说法，觉出了快活，便亲一亲小桃，同他最亲的人分享喜悦。

维玉吻上了甜甜软软的小桃子，心中告诫自己要克制，切不可吓坏了他。

双唇只相碰一会儿，维玉便离开了小桃的唇，往后同他相守的日子还长得很，他有大把的时间教会小桃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

却不曾想这时，小桃抱紧了维玉仙君的脖子，不让他离开，又把自己的唇往维玉跟前送。

“仙君，你亲了我，我觉得好快活，我还想再亲亲你。”

老狐狸维玉仙君心口那支桃花嗖地一声怒放了，绚丽极了，灿烂得他眼前满是花瓣，恍若被一只大手从醋缸拎到了蜜罐中，甜得他不知所措，口干舌燥。

想喝桃汁。

6.

有小桃陪伴在身边的日子，维玉仙君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热闹快乐。

两人凑在一块儿研究菜谱，这个菜想吃，那个菜看上去也不错，维玉和小桃对着小册子流口水，无奈谁也不是做饭高手，忙活了半天把锅给烧坏了三个，最后饿着肚子，也不知道乐个什么劲儿，总之看上去忒傻；维玉又带着小桃去了趟南境桃园，小桃回到生活了百年的地方，只觉得亲切极了，拉着维玉给他介绍一棵棵桃树——尽管在维玉眼中看上去并无差别，眼看着小桃有一种要把整个园子的树都说一次的打算，维玉及时叫了停，念了个口诀，变出两只纸鸢来，他与小桃一人一个，趁着有风便开始拼命奔跑。

没一会儿，南境桃园天边缓缓升起两只纸鸢，一只是一个粉嫩可口的桃子模样，另一只则是一枚硕大的铜钱……

小桃第一次放纸鸢，很是喜欢，手里拿着钱，又不敢用力，生怕自己的手使了太大的劲儿会把纸鸢给扯下来。

小桃痴痴地看着纸鸢，维玉痴痴地看着小桃。

惠风和煦，一切都好。

或许是老天爷受不了这股子腻歪劲，忽然吹来一阵狂风，两只纸鸢扑腾扑腾，身子骨太过轻薄，转眼便挂在了桃树枝上。

还没等维玉反应过来，小桃就已经跑到了桃树底下，朝维玉喊道：“仙君你别着急，我这就爬上去把纸鸢拿下来。”

维玉心中道，我不着急，我担心你。

眼神一刻不离地盯着爬树的小桃子，眼瞅着他越爬越高，又觉得仿佛是将自己的一颗老心跟着悬了上去，忐忐忑忑，不甚安宁。小桃哪懂维玉心中在想些什么，此刻他眼里最要紧的就是两只纸鸢，这是维玉仙君变出来送给他的，这样宝贵的东西，一定要快些取下来。

思及此，便连手脚也开始有些急躁起来，有两次差点踩空，又或是没仔细看，一脚踩到了极瘦弱的树枝上。

吓得维玉仙君出了一身冷汗，直想大叫：慢些来！打算摔下来变成一滩桃汁么？

话都到了嘴边，又害怕吓着小桃，只能生生吞下，叫维玉好是憋屈折磨。

小桃手脚算利落，拿着纸鸢回来时，维玉揪着的一颗心才慢慢松缓下来。

唉，或许是前世欠着这位小宝贝的，维玉心想。

维玉拿着他那枚大铜钱坐在树底下休息，看小桃开心地自在奔跑，瞅着瞅着，才缓过劲来，不对啊，他维玉是个仙，是仙就会飞，还劳驾他的小桃子爬树作甚？只怪小桃子太可爱，硬生生把自己给迷魔怔了。

他维玉第一次这样犯傻，不觉得有多丢人，反而从里面觉出了一些甜蜜的滋味。

小桃今天穿了一件淡绿色的衣裳，布料轻柔，青涩得更像是刚刚得道的小仙。跑起来的时候，风扬起裙摆，撩得维玉也跟着恍惚。

他总觉得自己不算幸运，做人时贫苦交加，做仙时也孤单寂寞。

或许是早些年间的幸运通通攒到了一块儿，让这颗仙桃成了精，得以使他重新体会迟来的快乐。

从前总是一个人时觉不出来，如今有了一人陪在身边，终于晓得了寂寥的滋味，再回头看时，独自度过的年月，全都带着一抹乌黑暗淡，还渗着冰冷的光。

维玉是不会一个人放纸鸢的，忒傻，而从今以后，会有人陪他一起在炉灶边等着喝鸡汤了。

小桃跑累了，回到维玉身边。

“仙君还玩吗？我肚子有些饿了。”

维玉接过他的大桃子纸鸢，起身牵着小桃的手道：“那咱们就回家。”

昨天捏的饺子还在厨房里放着，没有窜味儿，小桃肚子里开始敲锣打鼓，对维玉道：“仙君快些煮，我要饿晕过去了。”

维玉蹲在地上与柴火进行艰苦斗争，隐约回忆起从前娘亲做饭时的样子，拿起吹火筒便是奋力一吹。

结果不必说，好不容易弄出的一些小火星也被维玉豪放吹熄了。

小桃子呆在维玉身边的时间久了，胆子也开始大了起来，哪里还有刚见面时的拘谨和羞涩。维玉宠着他，虽不明说，但小桃贼精，心里活络极了，从前只会抹着眼泪求这求那，如今也变得大大咧咧，还生出了些骄纵。

“仙君啊，你是神仙，你念个诀不就把火生起来了吗。”

维玉仙君手忙脚乱，听见小桃在旁边说风凉话，也毫不客气地怼回去：“我可记得有个小桃子说自己是桃精，只喝露水就能活，现在怎么馋起饺子来了？”

小桃重重叹了口气：“唉，那我不吃了，回头把我饿成桃干，仙君好拿到集市上卖个好价钱。”

嗨，这小桃子倒是会往点子上戳。

维玉没了法子，宽慰他道：“你再等等，马上就好了。”

心里却懊悔得不得了。小桃子以为做一个神仙便什么都会，维玉为了自己的老脸，没说实话。

这些个小法术，虽说不难，却也是要靠学口诀练功夫才能得来的。维玉刚成仙的时候，因为好新鲜，确实学了些口诀用作变戏法，可这天上哪位神仙不比他厉害，维玉没有可炫耀的地儿，兴致也无，便日益荒废了。更别说每日的修炼，钱串子维玉可没功夫在意这个，所以成仙五百年，论起能力来，恐怕是仙界倒数第一。

维玉不禁想起了从前念书时先生教的话：业精于勤荒于嬉。这话说的可真对，平日里不修炼，肚子饿的时候连个饺子都煮不熟，真是丢仙。

小桃子都快敲碗了，维玉终于把围裙一脱，风风火火地将他的大作呈了上来。

小桃看着眼前的海碗，半天说不出话。

“仙……仙君，饺子下锅之前，不长这样啊……”

维玉面对汤里漂浮的饺子皮和汤底散落的肉馅也颇为尴尬：“这不……煮透了比较入味嘛……”

小桃子也没吃过，好糊弄地很，维玉随便说两句也就信了，冲进厨房又拿了一个汤匙要与维玉共享。

两人一声不吭地分食一碗“饺子”，气氛一度有些僵硬。

小桃子安安静静吃完，放下汤匙，很是疑惑：“仙君，我不是很明白，为何凡人这么喜欢吃饺子呢，你从前当凡人的时候，也是这么吃的吗？”

维玉仙君清清嗓子：“嗯，凡人没见过世面，这就是最好吃的东西了。”

同样也没太见过世面的小桃子被忽悠成功，乖乖收拾碗筷回到厨房冲洗干净。

正擦着碗呢，却听见院子里传来炙晏姐姐的声音。

“老板好懂生活哟，我们家都几百年没开火了，煮的什么呀。”

“饺子。”

维玉回答得言简意赅，自从在农产品交易会上看见炙晏的大作之后，原来手底下的得力干将便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只要一看见炙晏，小气鬼维玉的老心就闷得慌，恨不得把他的小桃子塞进柜子里藏得严严实实。

炙晏左顾右盼道：“小桃呢，今天不在家呀，我是来找他的。”

维玉心中警铃作响，总之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拒绝再说：“不在没空不愿意。”

炙晏不理会老板的小气劲儿，道：“仙君，您都是神仙了，能不能大气一些，这么漂亮的桃子，是你的，也是大家的，仙界之光嘛！”

维玉暗暗道：我呸，是我一个人的。

炙晏见维玉仙君的脸色越来越臭，便绕过他，往仙君府里头找人。

才走没两步，成功抓获刚洗完碗的小桃子。

炙晏揽着小桃的肩膀，亲亲热热，恨不能把小桃往自己怀里带。

小桃却推开她，结结巴巴道：“炙晏姐姐，男，男女授受不亲。”

炙晏乐了，这才没见面几天啊，小桃子的词汇量倒是有了质的飞跃嘛。

“老板，你能不能教桃子大气一点的东西，还男女授受不亲呢，你们当神仙的，我们当妖精的，讲究这个么？”

维玉：…………

“桃子呀，你别听老板胡诌些迂腐的东西，炙晏姐姐这次来是想约你出去玩的。”

维玉仙君比小桃反应更快：“他不愿意。”

炙晏皱眉道：“人家小桃子还没说话呢，桃子，炙晏姐姐约你去沧海边玩，顺便给你拍照片，好不好？”

小桃没见过海，况且现在炙晏给他拍照片也不是为了要他的命了，他很想去。

维玉仙君又硬邦邦地拒绝道：“不好，他不去。”

小桃被维玉宠了几天，胆子也变大了，原本他也不是非去不可，听见维玉这样一说，反倒激起了逆反心理，不服气地反驳道：“我想去的。”

炙晏哪管维玉怎么说，开心地拍了拍手，立刻与小桃约定了时间。

维玉脸色奇臭：“炙晏，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打什么算盘，你手底下还做着一本杂志，今天给他拍了照片，明天就能拿他来当封面，我说得可对？”

炙晏被揭穿了也毫无惧色：“我明白仙君的意思，桃子是你的，到时候杂志盈了利，我一定会分红给你的啦。”

维玉只感觉自己的真心受到了侮辱，火气夹杂着醋意把他折磨得厉害，厉声道：“他是我的桃子！我说不行就不行！”

正火着，小桃拽了拽维玉的袖子。

“仙君，我真的想去。”

维玉气上心头，恨不能立刻将炙晏扫地出门，一时半会儿对小桃解释不清楚，只能用最笨的方法先压住小桃的心思。

“你没听懂我说话是不是？你是我的！我不让你去你就哪儿也不许去！”

最笨的方法，却也最尖利。

小桃听罢以后，松开了维玉的袖子，再也不吭声了，脸上全是落寞，可怜兮兮地对炙晏摇了摇头。

炙晏第一次看见老板如此专制的样子，只觉得小桃好可怜，连带着看维玉也觉得可恶极了，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去了。

小桃也回了屋，瞟见书桌上早就铺好了纸，磨好了墨，维玉早些时候与他约好的，吃罢饭教他怎么画画。

不知过了多久，墨砚里的墨汁早已干透，维玉踏进了客房。

“小桃。”

桃子不理他，仍旧坐在床榻边生气。

“我带你去沧海，好不好？咱们不跟炙晏去。”

小桃抬头看向维玉的眼睛，讲起话来委委屈屈，快把维玉的一颗老心给心疼坏了。

“仙君，你只把我当成是一个桃子吗？可我成了精，我也是人呀。”

7.

这是小桃第一次闹脾气。

同维玉在一块儿的时光不长，但似乎总是忌惮着维玉拿捏着自己的小命的缘故，桃子一直都是乖巧听话，从没有与维玉作过对。

这使维玉产生了错觉，总觉得小桃子软糯，又天真单纯，是需要事事靠着自己的，免得一不留神被什么坏东西骗了去，肯定被啃得只剩桃核。维玉思及此，不由得生出好些责任感来，连带着看小桃也觉得尤为脆弱。

可事实确实像小桃说的一样，他不仅是个桃子，他成精了，也是一个人。

两人闹起了别扭，温馨的气氛便消失殆尽。维玉仙君这才明白，他的小桃也是有自己的脾气，不一定事事都要靠他抉择的。

道理懂了，心里却不好受。他维玉在天上孤零零呆了五百年，满脑子除了挣钱不做他想，好不容易老天开眼，赐他一个漂亮桃子，性格长相样样中意，自然想把小桃子护在怀里，不被人家看去半分才好。

陷入爱慕的人不可避免的要变得愚钝些，在醋海里翻滚的心思，若是通通坦白给小桃听，又伤了维玉仙君的老脸，可如果不说，小桃子指不定要气到明天、后天、大后天，红彤彤的脸蛋气青了，甜滋滋的嘴唇也要气涩。

小桃说完那番话以后，便再也不愿意跟维玉多说半句话了，一个人坐在床沿生闷气，估计是又回忆起他短暂波折的桃生，总觉得十分委屈，情到深处，不免要流流眼泪。小桃子平日里看着好说话，内里也是个硬骨头，这一次是做好了准备要与仙君抗争到底的，见维玉还在一旁看着他，咬牙忍下了泪水，憋得眼睛鼻子通红。

维玉纵使有再大的执念，也看不得心上人在跟前委屈成这样，当下恨不能要把他抱在怀里什么都答应的好。

眼看着桃子就要变成苦桃了，维玉仙君叹了口气，让步道：“不然这样，我去借相机，也给你拍，好吗？”

小桃犟起来哪里还是个甜蜜的桃子，分明就是一头牛，圆眼睛瞪着别处，颤抖着声音道：“不要，炙晏姐姐拍得好看。”

不说话尚能绷住，开了口简直不得了，泪珠子迫不及待地一颗颗往下砸，啪嗒啪嗒地滴在衣襟上，好似热油滴进了维玉仙君的老心里。

维玉仙君哪里受得住这一招必杀技，当下便举了白旗，走到小桃身前，弯下腰把小桃抱进怀里。

小桃子不打算原谅仙君，伸出手来推他，无奈维玉的力气比他大，试了几下硬是推不开，小桃才放弃了挣扎。

维玉手上使劲，心中却宝贝得不得了，怀抱坚固且温柔，像是对待最心爱的宝贝。

“嘘，小桃，不要哭了。”

小桃忙着掉眼泪，不理他。

“宝贝，我喜欢你。”

小桃这才卸了点力，乖乖被维玉抱着，好似很累的样子。

“我是因为喜欢你才不想你去的，不是只把小桃当桃子，我知道小桃不仅是桃子，也是人，是最最好看的小桃精。”

小桃闷声回他道：“我也喜欢仙君，但是我也愿意炙晏姐姐给仙君拍照片。”

维玉亲了亲他的头发，声音又放轻柔了些：“不是这个意思，你说的喜欢，跟我说的喜欢或许是不大一样的，往后你会明白的……”

小桃仍旧伤心着，听完维玉的话又不讲道理地耍脾气，不过在维玉仙君看来，更像是朝他撒娇。

“仙君就是嫌我笨！”

维玉拍拍他的背，简直拿出了几辈子积攒起来的耐心。

“你不笨，我的小桃子不笨。”

小桃相当机灵，电光火石间抓住机会便开始发起进攻：“那你答应让我去。”

维玉却不正面答他，只道：“让我亲一亲，好不好？”

小桃没反应过来，便被维玉吻住了下唇。

这一吻同之前的吻都不一样，不是单纯地碰一碰，维玉仙君用尽了全部的温柔，吮吸着小桃的下唇，又伸出舌头轻轻扫过唇肉，仿佛在这片柔软上得了趣，或是尝出了甜味，一遍遍描绘着，仿佛在标识什么印记。

小桃子哪里尝过这样的吻，当下就被维玉仙君给亲晕了，好似一脚踏进了云里一般，四周都笼罩烟雾，东南西北也分不清。

小桃骨头都软了，趴在维玉怀里，哪里还有空闲去想其他不如意的事情，只知道顶舒服的，还想再亲久些。

等回过神来，撞进维玉仙君的眸子时，自己的嘴唇早已滟红一片。

维玉仙君没有再说话，可是小桃明白，这是同意了。

擦擦眼泪，好似从来就没有烦心事似的，小桃破涕为笑，拽拽维玉的袖子，表示认错。

那一个吻或许真的有些魔力，即使是不说话，两人也能互通心意。

维玉仙君道：“宝贝，早点睡。”

小桃傻乎乎地点头。他只在农产品交易会上听见老板们管自己的货物叫宝贝，从没听过还能管人叫宝贝的，不过小桃却很喜欢，每当维玉喊他一次“宝贝”，小桃就觉得自己被仙君放在心尖上疼了一次，他很开心，也想让维玉当自己的“宝贝”。

维玉仙君行为洒脱，心里却烦闷得很。

炙晏最会拍照片，每个人自身的特点在她的镜头下都可以被完全放大，这也是维玉看中炙晏工作室的原因。上一次桃汁广告就被炙晏拍成了那样，接下来的沧海写真……维玉不敢再想，他怕把自己给气个半死。

不晓得有多少人会买杂志看他的宝贝，维玉仙君辗转难眠，越想越酸——可是桃子喜欢拍照，思及此，还是重重叹了口气，罢了，桃子开心就行，维玉仙君快被自己感动坏了。

他从前也不是这样小气的人，现在心里装了个桃子，心眼倒是比针尖还小了。

维玉仙君思来想去，最终进入了梦乡。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他相当固执，寸步不让，任桃子流眼泪也绝不松口，于是小桃哭着哭着，身体没了水分，在他面前变成了一块桃干。维玉这才慌了神，又是给桃干传仙气又是把桃干放进甘露里泡的，丝毫不起作用，维玉晓得错了，同一块桃干请罪，笑破了一旁看热闹的炙晏的肚皮。维玉道，你光笑有什么用，快来帮帮我！炙晏道，反正我的目的就是要拍写真，现在也能拍嘛。

最终送到维玉仙君手上的杂志封面当真是小桃子，不过是一碗桃干而已。旁边配上几个大字：当季最热仙界特产，百年限量精品桃干！

维玉仙君捧着杂志，嗓子都快哭哑了。

一觉睡到天亮，炙晏如约而至，在院子里等小桃。

小桃兴奋得很，天刚蒙蒙亮便睡不着觉了，跑到镜子前照了很久，将自己打扮得很精神。

炙晏看见小桃蹦出来，也很高兴，对小桃小声道：“仙君同意啦？”

话音刚落，便看见维玉仙君也从屋里走了出来。

炙晏十分紧张，把小桃护在自己身后，道：“维玉仙君，你们当神仙的，说话可得算数啊。”

维玉仙君点点头，看上去不像是要跟他抢人的样子，只朝小桃挥了挥手，道：“宝贝，过来。”

炙晏傻了，宝，宝贝？

小桃被喊作“宝贝”，心中自然甜蜜，往前跨了两步走到维玉身边。

维玉念了个口诀，变出了一身漂亮衣裳，递给小桃。

“喜欢吗？喜欢就换上吧。”

小桃看着维玉手上的衣裳，心里好似泡进了蜜缸，自然喜欢，而且喜欢得不得了。

他心里好快活，小桃遵守约定，抱着维玉的脖子，把自己的唇送了上去。

炙晏：？？？？？？？？！！！！！

老神仙维玉好不要脸，从善如流地搂住小桃的腰，才不理会目瞪口呆的炙晏，把小桃的舌头也细细品尝了一番。

炙晏姐姐眼睛要瞎了。

两人甜甜蜜蜜地结束了亲吻。

小桃握住维玉仙君的手道：“你和我们一起去吧。”

维玉仙君脸上笑眯眯，道：“不了，我等你回来。”  

老心却在疯狂滴血。

小桃“哦”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对于沧海也没有那么期待了，跟在炙晏身旁走出了仙君府。真是奇怪，小桃心想。

跨出仙君府前，炙晏姐姐转过身，对维玉竖起了大拇指：你厉害。

维玉仙君很淡定，朝他们帅气挥挥手：一般一般吧。

8.

照片拍得很成功。炙晏靠这一期的杂志封面赚得盆满钵满，没多久就送了一个大红包到仙君府，顺便带了十本杂志送给维玉仙君。

维玉接过杂志，随意瞄了一眼，万千滋味涌上心头。炙晏明明知道自己对小桃对那些心思，如今倒像是故意来气他的了。

老神仙醋得紧，想得也狭隘，只觉得手上捧着千两黄金，重得不得了；反观炙晏，眼睛笑成一弯月牙，慈爱地看着小桃，简直是越看越喜欢，趁着小桃对封面害羞又满意，想与小桃敲定下一次拍摄的时间。

炙晏那厢话音刚落，维玉仙君便条件反射般地开口道：“不……”

而只说了一个字，却把剩余的话都吞下了。

吞不下也得吞，他们做神仙的，一定要说话算话。

小桃拿着杂志，看了又看，最后对炙晏点了点头，维玉仙君只能在心中长叹一口气。

眼下也没有别的事可做，维玉便仔仔细细地看起封面的字来。

沧海的天空是一片湛蓝色，小桃的笑容很甜，穿着维玉仙君送的漂亮衣裳，在海岸边朝着镜头大笑。也许恰好有阵风吹过，撩起了小桃的发丝，远处几只海鸟张开翅膀飞翔，水天一色，那片蓝也因为小桃而带上了宜人温度，乍一看过去，好似还能闻见清新的海风。

小桃那样快乐，他毫无戒备地笑着，像是体会了所有的快活，看得维玉仙君也跟着不自觉微笑起来，而将目光稍微往旁边移了移，笑容立刻僵在了脸上，好似挂在小桃腿肚子上的几粒结块了的海盐。

只见封面上写着：仙界新星，青涩可人小仙君，徘徊于海岸线的稚嫩与成熟

下一栏用红色字体加粗印上了“绝密”二字，后面跟着“首次专访仙界迷人面庞，成长的骚动酝酿出蜜桃般的芬芳甜美”

维玉仙君捂住了胸口，差点儿没吐出老血。

“炙晏你给我过来！”

炙晏正跟小桃聊得开心，被维玉粗鲁打断，十分不爽，嘴里念叨着“又干什么呀哪里惹得您不痛快了”朝维玉走过来。

一看维玉仙君面色铁青地指着杂志上的字瞪她，炙晏心里一个激灵，立马噤了声。

维玉仙君道：“解释一下。”

炙晏心里直打鼓，心想把老板爱吃醋这一茬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哈哈哈哈尬笑两声，有气无力地解释道：“老板您也知道……我们做杂志的嘛，哈，哈哈哈哈，总，总得用点噱头，现，现在读者比较喜欢这类的不是……”

维玉眼神简直能杀人，说话却尤为平静，就是太平静了，静出了炙晏一身鸡皮疙瘩。

“‘徘徊于海岸线的稚嫩与成熟’是什么意思？”

炙晏：“哈哈哈哈。”

“‘成长的骚动’是什么？”

炙晏：“哈，哈哈哈哈。”

“你再解释一下，什么怎么酝酿出芬芳甜美吧。”

炙晏姐姐恨不能当场跪下认罪：“老板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您放我一马吧！”

维玉走到炙晏身边，压低声音道：“他喜欢拍照可以，你给他好好拍，我没有意见，你要是再欺负我的宝贝不认识字，什么擦边球的荤话都敢往上写，别怪我不客气。”

炙晏姐姐疯狂点头，并且感谢维玉仙君饶自己一条狗命。

小桃在一旁看戏，没怎么听懂两人的对话，只觉得仙君凶得顶吓人的，便帮炙晏姐姐说起了好话：“仙君你别凶炙晏姐姐，她拍得真的很好看。”

维玉仙君：………………有点想吃救心丸。

炙晏瞄准时机，脚底抹油，跑了，再在维玉仙君面前晃悠，怕有妖命危险。

炙晏很惜命，接下来的几次拍摄和杂志都很守规矩，却丝毫没有影响小桃暴涨的人气。

小桃第一次出现在南境桃汁上的广告就已经吸引了很多仙的注意，觉得他长得好看，这份看好又不甚寻常，总带着些可爱以及……可口，若是大家知道他是一个仙桃成了精，恐怕便不觉得奇怪了，而维玉从始至终都守口如瓶，使得所有人都以为小桃只是一个年轻的小神仙，对他充满了好奇与好感。

紧接着与大家见面的就是炙晏的杂志，如今除了墨守陈规死要面子的仙界，其他地区早就普及了智能手机，炙晏的杂志这两年发行量愈发悲壮，直到遇见了小桃，纸质杂志突然起死回生，销量也翻了几倍，趁热打铁，炙晏这段时间带着小桃天上地下一顿跑，各个著名旅游景点被他俩拍了个遍。

维玉仙君嘴上宽容，实则已经在家委屈成了留守老仙，委实可怜。，争取他的小桃回来时能吃一碗正宗的老神仙牌水饺；若是觉得乏了，便到床榻上躺着，枕边摆着近两期有小桃当封面的杂志，维玉又醋又喜欢，简直要把自己折磨得够呛；实在是没别的事可做了，才变为原先的钱串子维玉，到南境桃园转一转，看每棵果树都长势喜人，为其他桃树浇浇水，又莫名涌上一种出轨之感……

这世上鲜少能出现这么害相思的傻瓜，放眼天界，维玉仙君怕是独一份。

小桃老往外跑，却也不是小没良心的。每次回家总要给维玉带上一大堆礼物，多数时候是吃的，前两天抱了一个包袱回来，看着软和得很，小桃有些不好意思，还是放到了维玉的手中。

“仙君，这两天炙晏姐姐给我发了工资，我们路过绸缎庄，我瞧见里头有一身衣裳特别好看，就买下来了，送给你，以前你总给我变衣裳穿，现在我也能送你了。”

把维玉仙君的一颗老心熨得妥妥当当，差点没感动出眼泪来。维玉小心翼翼地拿着衣裳，好像手里捧着不得了的珍宝。那些个醋劲委屈劲瞬间被小桃哄得全消失了，无影无踪，维玉心想，我的宝贝开心最重要，又一边为自己（虚伪的）大度而淌出热泪。

小桃满怀期待，对维玉道：“仙君，你不穿上试试吗？”

维玉这才缓过神来，连声应着，把新衣裳穿好。

多少年没觉得紧张了，今日罕见体验了一次，心揪着，又充满活力地砰砰乱跳。

“好看吗？” 维玉这样问道。

小桃点点头：“好看好看，往后我再挣了工资，还给仙君买。”

维玉抱住了他，满腔的喜爱几乎要抑制不住。

“宝贝……”，他轻声道，“我真的喜欢你。”

小桃也抱住他：“我也喜欢仙君。”

维玉心中却想，若是你能真正明白喜欢的意思那便好了，可他却不愿意拆穿，这样的“喜欢”也顶好，好似小太阳，快要把他的心融化掉。

维玉仙君与小桃开开心心吃完水饺，又开开心心地聊了聊今天拍摄的趣事，最后开开心心地互道晚安，走回了各自的卧室。

月上枝头。

远方的广寒宫升起了巨型月亮，据说是与时俱进，改进了技术，月光柔和明丽不伤眼，普照的地方更远更广。维玉仙君没有睡意，盯着大月亮发呆，看久了，总觉得能瞧见捣药的兔子，又能听见“咚咚咚”的敲击声，把他也听得心神荡漾。

睡意渐渐涌上来，维玉仙君是怀揣着满腹的甜蜜入睡的，恍惚中他对自己道：我的命可真好。

命好的维玉仙君睡得也很好，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小桃正在厨房里煮豆浆，煮得满屋子都是焦味儿。

维玉笑了，亲自动手炸了几根油条。

这段时间老是被新生代巨星小桃子抛弃在家，维玉仙君的厨艺有了质的飞跃。

小桃在一旁看呆了，小小一块面团，扔进油锅里竟然能变得这么大。

“仙君，你真的好厉害啊，什么都会做。”

维玉仙君很得意，收下了小桃的夸奖，把油条炸得又香又脆。

小桃很喜欢，吃得肚子圆鼓鼓，坐在餐桌前打了一个小小的嗝。

维玉仙君把这个嗝也当作了夸奖，对他道：“吃了这么多，不怕变胖了，拍照片不好看？”

小桃子嘿嘿笑道：“仙君做的太好吃啦，我不怕啊，我跟炙晏姐姐说了，要休息一阵，不想拍照了。”

维玉问道：“怎么了？她欺负你了？”

小桃摇摇头：“没有，这段时间总在外边，我有点想仙君。”

维玉心中喊道：我的大宝贝儿哎！

小桃又道：“仙君，你之前还说要教我画画的，现在还算不算数？”

维玉点头，小桃就是想看《清明x河图》自己也能给他画出来。

维玉仙君喝着小桃出品的烟熏味儿豆浆，美滋滋地规划好了今天的行程。

却不想仙君府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站在他面前的是流寒仙君，仙界开年会的时候维玉曾经见过的，资历很深，法力高强，很早很早很早的时候，魔界老爱不知死活地挑衅仙界时，都是派流寒仙君带领一大群神仙们与魔界打群架的。

这样的神仙，来到维玉府来，是要做什么……

流寒仙君人如其名，好似祖籍在极寒之地一般，整个人透着一股冷峻之气，到这儿来也是一句废话没有，直奔主题，没给维玉仙君任何缓冲的余地。

“维玉仙君，我来这儿，是想问你讨个桃子的。”

9.

维玉仙君背上渗出了一层冷汗，布料被浸湿，黏在皮肤上，使他觉得浑身不自在。

眼前的流寒仙君讲完这句话便不再多言，脸上也无表情，这样子哪里像是他说的“讨个桃子”，就差没把“抢”字写在脸上了。

维玉做了神仙，每天过得优哉游哉，已经很久没有切身体会到这样的慌乱之感，桃子还在饭厅里消食，维玉仙君忍着没有向屋里看，不自觉地移了移身子，妄图挡住流寒仙君的视线。

但恐怕连他自己也相当明白，这么做无异于螳臂挡车。维玉开始后悔起来，他稀里糊涂成了仙，顺遂肆意地在天上活了五百年，一点上进心也无，恐怕变得最溜的法术便是送小桃一件漂亮衣裳。从前他以为只要挣多些钱就行，练那些修为有个什么用，他维玉没有神仙朋友，也不得罪别人，这么下去逍遥百年或是千年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维玉仙君悔出了老血，尤其是此刻，站在流寒仙君面前，明明对方什么也没做，维玉却能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气场压制着自己，令他失去了挺直腰板硬气说话的能力。

他原来以为自己一生安稳，没有软肋，根本用不着修炼。可老天爷偏偏开了恩，瞧见了他的孤单，赐他一个桃子，却也让他发现自己没有力量保护所爱之人。

维玉忍住可怖，故作轻松道：“原来是流寒仙君，好久不见了，我府上没有什么桃子，若是您想吃桃，我现在便带您去一趟南境桃园，选一个桃王送您。”

流寒仙君巍然不动，眼神如同带了钩子，直直地往维玉仙君府里看。

“我不需要那些，我只要你府上的那个，前段时间总爱上杂志的那位少年，他可是桃子成了精？”

维玉仙君攥紧了拳头：“不是，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流寒仙君笑了，笑容里却一点儿亲切之感也没有，反而极为锋利，摆明了不相信维玉说出的话。

“维玉仙君，你别忘了，那位少年可是给你的桃汁产品拍过广告的。”

维玉紧张，处在要紧时期，平日里的油嘴滑舌通通消失得干干净净，被流寒仙君这么不客气地一戳破，立马嘴拙起来。

他虽不似流寒仙君这样修为深厚，却也不乐意把自己的桃子拱手让人，维玉仙君想了想，又道：“流寒仙君，您要是想吃桃子，我就送您几箱，我这儿真的没有您说的那位……”

流寒仙君打断他：“我不吃桃子。”

维玉的心快被揪碎了，不敢接流寒仙君的话。

流寒仙君嘴角扯出一个笑，一点儿温度也没有：“我要那桃精来炼丹。”

维玉仙君脚下一软，险些跌坐下去。

或许流寒仙君的一番话真正触到了维玉的心窝子，刹那间不晓得哪里生出来的勇气，维玉挺直了腰板，把流寒仙君往后推了几步，推出了仙君府。

维玉仙君的喉咙里也似含了一块冰，是一点儿情面都不愿意讲了，朝流寒仙君冷冷道：“仙君请回吧，不送。”

流寒仙君却不计较他的失礼，势在必得般地盯着维玉：“那么我晚些时候再来取。”

他这次没再用“讨”字，直接告诉维玉，他会再来“取”。

维玉见流寒仙君转身走了，立刻跑回了屋，脚上的骨头好似被醋泡软了一般，屡次三番站不稳，险些被门槛绊住跌一跤。

小桃还坐在饭厅里，见维玉来了，便站起身来，道：“谁来啦？我们一会儿去哪里玩？”

维玉仙君心烦意乱，随口答道：“有个神仙上门来订桃汁。”

小桃听罢，缩缩肩膀，道了一声“哦”。

维玉深呼吸了几次，稳住了心神，对小桃道：“桃子，今日我们不出门玩儿了，这段时间都不要出去。”

小桃很是失望：“为什么啊？”

维玉不敢对他说实话，怕吓着他，只能胡诌：“这两天仙界爆发流感，传染力大得很，不小心得了病就要在床上躺一两个月，忒吓人。”

小桃没得过流感，不过听维玉说得这么恐怖，便也乖乖点头听话了，完全忘记了神仙可能不会生病的这一事实。

这一天过得很温馨，维玉教小桃写了几个字，又给他画了一幅桃花图，饿了溜到厨房，两人合作，揉了一大碗汤圆吃；维玉又找出仙君府为数不多的、用来充门面的两本词书，给小桃一句句念出来，告诉小桃凡人是怎样喜爱春天，看见桃花盛开时，又有哪样的欢喜，解释了几句有关相思爱慕的词句，字里行间全都藏着隐忍又深刻的爱。

小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见仙君太过投入，没一会儿，竟把眼睛也念红了。

小桃凑到维玉跟前，拍拍维玉的肩膀道：“仙君，你在伤心什么？”

维玉抱住他，很久没说话，又过了很长时间，才说了一句：“是我没用。”

他很明白，即便是把小桃藏在仙君府，流寒仙君说要来取，便一定不会空手而归。思及此，心如刀割。

小桃亲了亲维玉发红的眼眶，笨拙地安慰他道：“仙君不要难过，我会陪在你身边的。”

维玉吻住了他的唇，快乐的时候要吻，伤心的时候也同样需要，维玉很久没哭了，闭眼的时候，眼泪从眼眶中滑落。我对你不住，维玉这么想着，连心都要碎了。

小桃纵使再迟钝，也觉出了维玉的不对劲，一整天都尤为乖巧，没有同维玉仙君顶嘴。

夜晚，小桃准备入睡时，听见维玉仙君敲他的房门。

“桃子，今夜……过来同我一起睡。”

小桃笑了：“仙君可是害怕妖魔鬼怪？我同炙晏姐姐去人间的时候，瞧见人间的孩子各个夜晚都害怕妖怪，要爹娘陪着一起睡。”

维玉也笑了：“是，我很害怕。”

小桃便抱着枕头同维玉一起去了主卧。

两人躺着，一时没有睡意，便看着窗外的月亮发呆。

维玉给小桃讲故事：“小桃，你可知道，那月亮上有捣药的兔子？”

小桃道：“啊？我不知道，你可以带我去看吗？”

维玉抚着小桃的头发，应了他：“嗯，往后要是有机会，我就带你去看。”

小桃又问道：“兔子捣什么药呢？”

维玉把小桃揽入怀中，亲了亲他的头发。

“兔子其实不是在捣药，是在捣碎寒铁般的心。”

“什么意思？”

维玉仙君告诉他：“凡间总有好多苦恋，一方求而不得，一方视若无睹，求而不得的那一方总要多受些委屈，那委屈攒够了，实在是消解不了，便要在夜晚对着月亮祈祷。”

小桃道：“祈祷什么呢？”

维玉道：“祈祷月亮娘娘能把他们所爱之人的寒铁心捣碎一些啊，让他们好好看看自己的爱意，不要视而不见，不要当作儿戏。”

小桃叹了口气：“那他们蛮可怜的。”

维玉轻声笑了。

他从前或许也有一颗寒铁心来着，好在遇见了这颗桃子，软软甜甜，硬是把他的心给化软了。

维玉有些困了，不自觉地把小桃抱得更紧，对小桃道：“宝贝，你怕黑不怕？”

小桃点点头，打了个呵欠：“有一点。”

维玉道：“不要怕，若是你真的去了那黑漆漆的地方，不要乱走，不要哭，站在原地等一会儿，我会来找你。”

小桃握住了维玉的手，道：“我知道啦，你说过的，我是你的桃子嘛。”

维玉进入了梦乡，没有做梦，整个人像在云里漂浮着，浑身无力，睁眼已是天明。

窗外的天空一片澄净，有两只鸟儿站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叫着，起了风，便随着竹叶一块儿飞走，在空气里划过一道口子。

维玉的怀里已经空了，什么也没有，被褥也只有他一个人的温度。

维玉起了床，穿上衣服，厨房饭厅院子通通找了个遍，没有人应他，四周寂静着，好似回到了从前一个人的时光。

他抬头看看天空，湛蓝明亮，流云安静地飘着，竟是模糊了时间，一分一秒，与一刻钟，一个时辰，一百年，都无其他区别。

维玉仙君走回厨房，昨天他和小桃做了很多汤圆，说好了留作今天的早餐的。一个个白团子放在灶台上，圆润可爱，看上去甜得很。这样多，维玉仙君心想，他一个人真的吃不完。

小桃也睡得很好，却是被冻醒的。

冰冷顺着骨缝钻进了心里，小桃猛地惊醒，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冰室中。

面前站着一位高大的仙君，面相看上去比他身下的冰块还要冷，小桃有些害怕，却找不到可以躲的地方，他四处望了望，没有维玉的身影。

流寒仙君道：“醒了？”

小桃点点头，不敢说话。

流寒仙君又问道：“冷吗？”

小桃打了个寒颤。

“一会儿进了炉子就不冷了。”

小桃话也说得囫囵，背上的汗毛根根竖立，他绝望极了，流寒仙君不晓得用什么法术禁锢住了他，小桃想逃跑，发现浑身上下使不出一点儿力气。

“你，你想做什么？”

流寒仙君很有耐性，答他：“拿你炼丹。”

小桃连声音都在颤抖：“你要吃我吗？你要吃人吗？”

流寒仙君道：“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不是人，你是个桃子，是成了精的仙桃。”

小桃倔强道：“我也是人，维玉仙君说我是人！”

流寒仙君笑了：“你天真愚笨，不懂情爱，维玉说点好听的哄你两句你还全都信了，你是人？我没见过这样蠢的人。”

小桃不晓得什么时候流了眼泪，他不愿意听这位仙君刺耳的话，他想维玉，也想回家，这儿太冷了，他一刻也不愿待下去，昨天他还与维玉仙君约好了早上吃汤圆的，若是还不回家，维玉仙君指定要把自己的那一份给吃光了。

可听罢流寒仙君的话以后，小桃又平静了下来，胸口滚烫着，好似有什么要冲破屏障，在他的体内沸腾。

小桃鼓起了勇气，直视住流寒仙君的眼睛，问道。

“仙君，什么是情爱？”  

10.

从前，天上的神仙是很少讲情爱的。

他们永生不死，不受病痛所扰，活在高高的云上，见着凡人，都是睥睨着的。那些个爱恨嗔痴被看作是蠢人才有的作为，因为没有佛缘，寻不到顿悟法门，只能受情爱控制，做出一些抵死相守的傻事。神仙们看不上，也从不让这些东西沾上身。

维玉仙君刚刚得道时，便发觉周围全是这样的神仙，模样永远年轻，法术使得一个比一个气派，美则美矣，却一点儿人气也没有，好似一块块冰冷沉稳的玉。

维玉仙君也曾一度以为，自己也会慢慢变成那样的人，总之世俗的欢喜都是错，当了神仙，定要活得高高在上些，才对得起这样的身份。

可是从没有人问过他，究竟愿不愿意做神仙。

如果知道做神仙是这种滋味，当初那位老神仙给父母修为的时候，维玉就算是憋死自己，也绝不会打出那个喷嚏。做凡人自然是每一世都苦短，但却活得畅快淋漓，是在云端里体会不到的。

小桃子出现以后，维玉又忽然觉得，自己算是幸运。两人相处短短一段时光，使维玉重逢了久违的温馨，他从没觉得饺子汤圆这样好吃，也第一次觉得吟诗作画有趣得紧。同小桃在一起是维玉仙君最觉得快乐的事情，就连挣钱都要往后放一放。

维玉在厨房里傻站了一会儿。锅里倒是真的煮了汤圆，灶火旺得很，烧得锅中的白团子翻起了个儿，不过却因为维玉无暇搭理，最终熬成了一锅黏黏糊糊的片汤，芝麻馅儿浮在水面上，使人没了食欲。

维玉的脑子里便如同这锅汤圆一般混乱，脑子里忽然浮现小桃害怕的脸，也许还喊着“仙君救我”，维玉仙君只觉得一刻也耽搁不了了，扔下一锅汤圆，匆匆忙忙出了门。

经过杂物房时，维玉停下脚步，看了看角落里被布满灰尘的兵器，最终还是作罢，他不太会使，到头来怕还是要伤了自己。

维玉仙君什么都没有带，沉着脸去了流寒仙君府。

流寒仙君好像知道他会来似的，早就站在门口等着了，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冰冷，维玉仙君瞧见了，心中打着鼓，不晓得小桃子现在是否平安。

维玉心中着急，也不绕什么弯子，在流寒仙君面前站定，开口道：“流寒仙君，我们打个商量。”

流寒仙君挺感兴趣：“哦？你说说看。”

维玉仙君道：“若你能放过小桃，我的所有家财通通给你。”

流寒仙君笑了：“我要那个做什么？”

维玉仙君握紧了拳头，心中告诫自己要冷静：“仙界这百年来已比魔界落后许多，流寒仙君不会不知道，大家都是神仙，都好面子，方方面面都不能让妖魔鬼怪压在自己头上，仙界要发展，这是迟早的事，我这百年来，做了不少的准备，流寒仙君接过我的产业，不出百年，定能赚得盆满钵满，名利双收。”

流寒仙君却道：“我不感兴趣，仙界从来都清高自律，学不来这些小玩意儿，桃子我不会给你，他有大用处。”

维玉仙君道：“用处再大，不过是一个桃精，除了体内那点仙气，什么像样的都没有了，用来炼丹？不够看。”

流寒仙君道：“听维玉仙君的话，可是有更好的法子？”

维玉点点头，深吸一口气，道：“你用我来炼，放过他。”

流寒仙君没料到维玉竟会说出这样的蠢话，不晓得要怎样反应才好，本想讥笑两声，却瞧见维玉的诚意是真真切切，这么一笑，或许真的要折辱了维玉的心。

维玉又道：“我已成仙五百年，早就活腻了，小桃不一样，他还什么都不懂，还有很多好东西等着他去看，况且我修为也比他高，流寒仙君可以考虑考虑，我不会反悔。”

流寒仙君道：“那桃子当真什么都不懂？他方才可告诉我，他喜欢你呢。”

维玉仙君听罢，笑了：“哦，那我死得也不亏。”

流寒仙君没搭话，正当维玉思考着还要说些什么劝服流寒仙君的时候，却有一道声音传了过来。

“你死得倒是不亏，我亏大了。”

维玉回头，瞧见一个同流寒仙君眉宇之间有些相似的男人，靠在门柱旁看他们俩，身型较之流寒仙君要消瘦许多，唇上没有几分颜色，看上去虚弱极了，仿佛随意吹过一阵风就能把他的命给带走。

怪不得需要炼丹呢，原来是要为这位仙君续命。

流寒仙君回过头，皱起了眉：“你在这儿干嘛？回去躺着。”

那位仙君笑了笑，道：“我当哥哥真的有那么好心为我求得良药呢，原来仍旧是想要我的命。”

流寒仙君动怒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快些回去！”

那位仙君并不害怕流寒的斥骂，毫不畏惧地回他道：“哥哥，你可是嫌我现在活得碍着你的眼了？你用人命来给我炼丹，这么缺德的玩意儿指望我全吃下去，最终功德尽失暴毙而亡吗？”

流寒仙君听罢这话，罕见地服了软，对弟弟道：“流翊，那不过是个桃子，他什么也不懂，算不上是个人。”

流翊仙君冷冰冰道：“什么都不懂的人是你，不是那位小桃。你若是想折我的寿，非不着使这么大劲儿，我费点劲，结果我自己得了。”

维玉仙君听到这儿，算是什么都明白了，这位流翊仙君心软，这事儿还有可商量的余地。

“流翊仙君。” 维玉行了个礼，“南境桃园产的桃子，对身体大有益处，若是您不嫌弃，一会儿我就派人送两箱过来，桃汁也送两箱，请流翊仙君务必天天吃，维玉供应到您康复那天为止。”

流翊仙君听罢，回道：“不需这么麻烦，我替我哥哥向您道歉，他粗鲁无礼，给您添麻烦了。”

维玉仙君的一颗老心终于不在悬着，稳稳当当地回到肚子里。

“您不用推脱，这是我自愿送您的，愿您早日康复，那我把小桃带回家了，两位多保重。”

还没等眼前的两人有所反应，维玉便冲进了流寒仙君府，大步朝炼丹炉走去。

炼丹炉的火烧得贼旺，很有那么要吞噬一切的架势，维玉强迫自己定了定神，心想就算是烧得还剩一个桃核也要捞出来。

往前走了两步，却发现炼丹炉里空空如也，别说桃核了，就连桃子上的小绒毛也无影无踪。

维玉仙君好不容易过关斩将，却还是来迟了，流寒仙君好狠的心，这么大的火，可不把啥都烧成灰了吗，维玉仙君受不了这个打击，悲从中来，又被熊熊烈火染红了双眼，实在是忍不住，站在原地就想哭。

眼泪一股脑地涌到了眼眶，身后却伸出来一双手，紧紧地抱着维玉的腰，却也不说话。

维玉迅速把眼泪又给憋回去了。

能这么抱着他的，只有他的小桃子。

维玉转过身，叫了一声“宝贝”。

小桃“哇”地一声就哭了，哭得很是委屈，那样无助，令人心疼极了，让维玉又会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小桃哭着求他“饶桃一命”的样子。

“你们这些神仙，为什么都想要我的命！”

维玉抱着小桃，低声哄他：“我们神仙错了，我们太坏了……”

小桃把眼泪鼻涕都往维玉胸前蹭。

“我还没活够呢！我还有好多好吃的没有吃，还有好多照片没有拍！”

维玉亲亲小桃的额头，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小桃把头死死地埋进维玉怀里，闷声道：“昨天的汤圆，仙君煮了没有。”

维玉道：“煮了，没有你在，都煮破了。”

小桃抱紧了维玉，可劲撒娇：“那你真笨。”

维玉也抱紧他，只觉得抱紧了此生的珍宝：“嗯，我笨。”

小桃问他：“那月亮，仙君什么时候带我去？”

维玉道：“明日就去。”

小桃却说：“不去了，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寒铁心，仙君不是，我，我也不是……”

维玉松开怀抱，盯着小桃的眼睛，仔仔细细听他的一字一句。

小桃说：“仙君，我很爱你，我想永远跟你在一起。”

维玉仙君好不容易忍下的眼泪又被小桃一句话给激了出来。小桃笑着给他擦掉眼泪，吻了上去。

做了五百年老神仙了，还在小桃精面前哭鼻子，唉，真是丢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