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库里:一半火焰,一半冰山

小球战术的冲击力和颠覆性，使人们往往易于忽视成就库里和勇士队的其他一些要素：联盟前三的防守，轮转中的团队合作，以及稳健、均衡的建队模式。在卫冕之路上，库里正在尝试继续改写历史。

加时赛进行到最后8秒钟的时候，雷霆队维斯布鲁克在低位的一次跳投未中，被勇士队伊戈达拉抢到篮板。后者做了两个假动作，把球权交给斯蒂芬·库里，目送本队的头号王牌运球攻向对方半场。雷霆队后卫安德烈·罗伯逊尝试侧身退防，但多跨了几步。当他重新扬起双臂、试图上前拼抢时，刚好看到库里在左侧边线附近投出一记三分球。隔着9.75米，皮球划出一道高亢的弧线入筐。121比118，时间只剩0.6秒。

库里以追平历史纪录的单场第12记三分球，完成了对雷霆队的绝杀。他在加时赛阶段的3记三分扭转了勇士队全场的落后局面，连带还以造犯规使得雷霆队头号得分手杜兰特六犯下场。到这一天（2016年2月28日）为止，库里已经以288球打破了由自己保持的NBA单赛季三分球命中纪录，并且仍将继续刷新这一数字。而在个人数据排行上，他以场均30.7分傲视得分榜，抢断数、三分命中率和罚球命中率均位列本赛季联盟前4。由于在前58场常规赛中取得了53场胜利，勇士队已经成为历史上最快锁定季后赛资格的球队。

尤其重要的是，2月28日的这场胜利是在实力同样不俗的俄克拉荷马雷霆队的主场获得的。对手拥有联盟排名前7的得分手中的两位，加起来拿过5届得分王，素以出色的运动能力和“不讲理”的打法著称。在库里的破纪录之夜，杜兰特同样砍下37分，维斯布鲁克26分，勇士队第二号三分投手克莱·汤普森被防到9投2中。但在第四节最后阶段和整个加时赛，勇士队依靠冠绝联盟的紧逼战术和库里如有神助的三分球，硬是从雷霆队手中夺回了主动权。当投中绝杀球的库里与队友撞胸庆祝、兴奋地来回跳跃时，场边的杜兰特露出了一种兼有惊讶、懊恼和不知所措的表情——他的球队被一种更“不讲理”的打法击败了。

尽管勇士队在过去的2014～15赛季已经夺得了NBA总冠军，库里也荣膺最有价值球员（MVP），但直到本赛季赛程过半，全联盟才由衷信服：这支以小球战术为灵魂的新兴强队，的确代表了更“现代”、也更适应当下篮球环境的潮流。库里以三分球为主要得分手段的模式，正为诸多新人和球队所效仿。更重要的是，经历了迈阿密热火队以“收集”超级球星为崛起之本的4届总决赛，立足于团队意识、高球商和均衡经营理念的勇士队，似乎回到了篮球运动的本来面貌。这在职业体育已经被等同于超级明星的今天无疑弥足珍贵。

即使是在勇士队力挫克利夫兰骑士队、拿下2015年NBA总冠军的那个夏天，关于“勇士的辉煌能否延续”的争论依旧在一切篮球媒体和社交网络上反复出现。质疑者的底气来自传统篮球理念中两条颠扑不破的铁律：出手位置离篮筐越近，得分的成功率越高；单靠中远距离投篮“杀不死对手”，阵地战才是根本。

换言之，以高速轮转和大量三分球出手为特征的勇士队进攻模式——俗称“小球”——就长期而言无法确保成功率，亦不足以充当其他球队的圭臬。迈克尔·乔丹和勒布朗·詹姆斯这两位现象级球星曾经以无与伦比的个人能力打破过篮球圈对强力中锋的崇拜，但他们同样必须伏膺于那两条铁律：乔丹身边有皮蓬为他串联全队，依靠独特的“三角进攻”完成阵地战布局，以发挥乔丹的突破得分优势。而詹姆斯拥有无与伦比的身体素质，在很多时候可以错位充当内线，无形中弥补了本队缺少强力中锋的短板。但这两点在勇士队的头号球星库里身上都看不到：进入联盟7年来，这位1.9米高的射手从未在哪个赛季打满过82场常规赛，以至于每年都会被担心因伤长期缺阵。2013～14赛季，勇士队在季后赛首轮就被淘汰，似乎验证了人们对小球战术的怀疑：存在以中锋为支柱、射手为辅助的强队，但永远不可能出现以射手为核心的总冠军球队。上世纪90年代由传奇射手雷吉·米勒领军的那支步行者队，在10年巅峰期内从来也没能拿下哪怕一届总冠军。

80年代，湖人队由“魔术师”约翰逊领衔的华丽快攻模式曾被誉为“表演时刻”。2013年，《体育画报》以库里为封面人物的报道标题正是“新表演时刻”

但“铁律”反映的仅仅是上世纪80年代后期和90年代的NBA潮流。在“魔术师”约翰逊充当湖人队主控的80年代中前期，快攻和高速轮转曾经造就过辉煌的“表演时刻”（Showtime）。而整个NBA联盟直到80年代末才开始大规模推广三分球战术，远距离投篮的重要性自然会被德高望重的名宿们所低估。在片面强调阵地战套路和篮下命中率的同时，他们遗忘了篮球战术的另一项要旨——一切套路的终极目的都是为了获取进攻空间，大中锋依靠篮下落位赢得的空间与射手通过提速和远距离投篮获得的空间并无高下之分。问题仅仅在于，过去的小球战术往往以牺牲高度（起用更多灵活的小个投手）来换取速度，因之无法防守对方的顶级中锋，在投篮失准时赢得的二次进攻机会也较少。换言之，倘若能通过紧逼和抢断获得更多球权，继而实施挡拆战术、为射手创造尽可能多的无干扰投篮机会，空间问题是完全可以在三分线外获得解决的。

安德鲁·博古特（右）是一名优秀的篮筐保护者和内线防守者，但他在奉行小球战术的勇士队里仅扮演次要角色

相反，高大古板的中锋却在受到越来越多的规则束缚和限制。进入21世纪，区域联防合法化、防守三秒的引进以及禁止Hand-check（手部接触防守）规则的出台使得传统上由中锋坐镇的篮下空间变得极为逼仄。给中锋喂球正在变得越来越困难，空间的丧失开始影响到阵地进攻的效率。在2014～15赛季联盟得分效率统计榜上，曾是90年代四大中锋起家之本的篮下背身进攻仅列倒数第二，每回合只得0.85分。不仅如此，高收入的诱惑已经使越来越多的大一、大二中锋在进攻技巧尚未打磨纯熟前就投身职业赛场，他们的功力根本不足以充当内线支柱。少数运动能力出色的佼佼者，大多数时候承担的也是抢板、卡位等蓝领工作。

个性火爆、口无遮拦的德雷蒙德·格林是挡拆战术中的重要一环，他的成熟分担了库里的压力

在这样的背景下，以金州勇士队为代表的“2.0版”小球战术全面崛起，自是顺理成章。他们依旧拥有一名出色的防守型中锋安德鲁·博古特，但平均每场只出战21分钟，在去年总决赛上只打了前4场。在小球阵容中充当内线枢纽的是臂展2.17米的全能型大前锋德雷蒙德·格林：他的移动速度与小前锋相当，精通挡拆，既能为外线提供掩护和传导，还有一定的背身和三分球能力。而发挥决定性作用的人物，则是绰号“水花兄弟”的两位顶级投手库里和汤普森——两人的三分球命中率分别是46.8%和41.3%，完全可以作为常规得分手段加以运用。“五小”阵容出战的常态化，令勇士队的进攻速度和观赏性都达到了前所未见的高度。

库里（右）和汤普森（左）的外线射手组合被称为“水花兄弟”

与小球战术的炽热犀利相反，即使是在拿下了MVP和总冠军之后，娃娃脸库里在中国篮球论坛上依旧被谑称为“小学生”。斯文瘦削的长相有时会让人们忽略一些事实：出生于1988年3月的库里，年龄比杜兰特、维斯布鲁克和德里克·罗斯要大好几个月，比布雷克·格里芬和詹姆斯·哈登大了一岁以上。他在27岁这年才收获第一个MVP奖杯，实在不能算早：勒布朗·詹姆斯在这个年纪时已经有两个MVP在手了。

进入NBA的前三年，库里的射术之准与他的身体之脆形成了巨大反差。2011～12赛季，他因为严重的脚踝伤势只出战26场，两次接受踝关节韧带修复手术。没有詹姆斯的身体素质和经验，没有格里芬的运动能力，自带伤病隐患，还是个“杀不死人”的射手……那个赛季中期，勇士队与他续签了一份4年4400万美元的准明星合同。作为对比，维斯布鲁克同一年的续约金额是5年8000万，詹姆斯·哈登是5年7878万。

但伤病赛季也成为库里职业生涯的转折点。为避免踝伤复发，他更换了训练师和身体训练法，尝试在不增加体重的情况下，用腿部和臀部的力量分担脚踝的压力。将近一年时间里，除去继续精进作为最大优势的三分射术外，库里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了提升下肢力量，以改善突破、变向和跳跃时的稳定性上。2013年春末，他在第一趟季后赛之旅中场均已能出战41.4分钟，以43.4%的命中率砍下23.4分和8.1次助攻。

虎扑篮球论坛的“深蓝讨论区”板块流传着一个颇有人气的帖子：“受身体素质和球商所限，斯蒂芬·库里是不是上限已到？”帖子发表于2014年5月，彼时勇士队在季后赛首轮惜败于快船队，教练马克·杰克逊黯然下课。发帖网友的意见，基本上代表了传统篮球界对库里的大部分质疑：虽然他的传、控、投能力都足够出色，伤病状况也得到了控制，但毕竟还是一个身体素质平平、对篮下缺乏威胁的投手。面对快船队的压迫性防守，他既不能像詹姆斯那样利用身高、臂展合理出球，又不能像罗斯一般借助速度和爆发力突破包夹。相反，对投篮能力的依赖往往驱使他鲁莽出手，打乱了勇士队的进攻节奏。总之，此人“上限已到”。

一年半过后再看本帖，“上限已到”自然是个笑话。但原作者的质疑并非毫无道理：库里的崛起，实非托庇于身体素质，而是球队有意识地将他置于小球战术的中心、使其进攻效率最大化，以及他本人球商持续提升的结果。面对采用阵地战套路的球队，库里不仅能通过精准的投篮破坏对手的防守，迫使对方将防线前推，从而为更靠近篮下的队友创造空间；还要负责分球给格林，再由格林传递给空位的队友。他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魔术师”约翰逊——既承担攻坚任务，又充当进攻发动机。而勇士队普遍三分球能力的提升，使球队拥有了第二、第三个进攻强点，分担了库里的压力。他不必在比赛前三节无谓地消耗体能，而可以在第四节的关键时刻留在场上，决定比赛走势。更何况板凳席上还有利文斯顿、伊戈达拉这样的优秀替补。

三分球能力的全面化，善用挡拆和轮转，以及防守意识的培养，构成了勇士队崛起的基础。马克·杰克逊下课后，本身曾是优秀射手的总经理史蒂夫·科尔执起了勇士队教鞭。他曾是乔丹第一个三连冠时的队友，又受马刺系浸淫多年，对如何使用明星球员颇具心得。在科尔执掌下，勇士队在一个赛季内就由季后赛一轮游球队进化为总冠军，势头令人瞠目。而在科尔因治疗背伤错过本赛季前半段之后，助理教练卢克·沃顿带队同样获得了39胜4负的NBA历史第二佳开局，足以证明这支以库里为核心的小球之队已经彻底成熟。

刚刚过去的2015～16赛季交易截止日令所有观察家和球迷感到失望：没有任何重量级交易发生，围绕霍华德、乐福等明星球员的流言最终也不了了之。这从侧面反映了超级球星话语权的进一步上升——从2016年夏天开始，球队工资帽将上涨至9000万美元，明星球员签订新合同的起薪也将出现进一步提升。对这些薪水与数据、曝光率、硬荣誉（MVP、最佳阵容、总冠军）直接挂钩的亿万富翁来说，改换门庭的决定将直接影响到下一份合同的收入，因此必须慎之又慎。即使是合同即将到期的球星，也不愿对交易后的新东家做出续约承诺，宁可在夏天变为自由身、等待追逐者竞相开价。对天赋趋之若鹜的球队管理者往往只能委曲求全。

从库里的奇迹中受益的还有新锐运动品牌Under Armour。随着他的签名鞋大卖，2015年UA在美国篮球产品市场所占的份额已经超越阿迪达斯，上升至第二

勒布朗·詹姆斯的两次“决定”，无疑是“球星至上”时代最经典的缩影。2010年夏天，这位个人荣誉无数、唯独欠缺一枚总冠军戒指的超级巨星以自由身离开母队克利夫兰骑士，降薪加盟拥有韦德和波什两位盛年全明星的迈阿密热火队。随后4年间，热火队四进总决赛、连夺两冠，詹姆斯也蝉联两届FMVP。尽管在工资收入上略有损失，但关注度和曝光率的增加从其他渠道补回了利益。2014年夏天，詹姆斯以自由身回归克利夫兰，与队中原有的明星球员凯里·欧文以及交易而来的凯文·乐福组成新三巨头，当赛季就杀入总决赛。在勇士队一骑绝尘的2016年，人们普遍相信只有卷土重来的骑士队才能在总决赛阻挡他们的脚步。

建立在精细算计和个人利益最大化基础上的两次“决定”，从根本上颠覆了NBA既有的强队经营模式。在过去，一支争冠球队的首发阵容往往由两名当打之年的全明星球员（顶薪）、一名年龄稍大的昔日明星（次顶薪）、一名蓝领（中产）以及一名新秀组成，薪资搭配均衡，变动的决定权亦由管理层掌握。但在今天，超级球星本身往往也是商业巨子，背后有经纪人、商业代言、业余投资等惊人的业务，所考虑的早已不仅是赛场表现。詹姆斯2010年出走时不过25岁，还不到乔丹第一次夺冠时的年纪，却已缺少坚守克利夫兰的耐性。“三巨头”抱团提供了一种成本较低而收益最大的选择：三名当打之年的顶尖球星汇聚于一队，能在最短时间内提高夺冠概率，实现球星个人声望和收益的最大化；管理层为增加曝光率和经营收入，亦不惜无视长期战略，砸锅卖铁“收集”球星。詹姆斯回归骑士队之后，接连发生交换乐福、续约特里斯坦·汤普森、解雇布拉特教练等重大变化，背后无一不显露出这位超级球星的操控，足以显示谁在球队拥有最大话语权。

詹姆斯（左）与库里（右）有望在今年的总决赛中第二度交手

相比之下，拥有一名专注、谦逊的当家球星（库里）的勇士队更像是一支典型的传统劲旅：一名MVP级的超级球星，两名当打之年、工资略次于顶薪的全明星（汤普森和格林），一名优质新秀（巴恩斯），几位经验丰富的配角和替补（博古特、伊戈达拉、利文斯顿）。尽管他们的替补实力还存在短板，明年夏天又须面临库里的续约，但保留了老式球队那种稳扎稳打、不急于求成的风骨。去年总决赛中，伤病满营的骑士队拼下两场胜利，但最终被勇士队击倒。今年夏天，所有人都在期待一场巅峰对决——库里的小球团队，与詹姆斯的新“三巨头”进行一场阵容齐整的鏖战。那必将是一场终极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