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公解读中国古代文学—— 唐人张鷟《游仙窟》三

原文：

    下官逡巡而谢曰：“远客卑微，此间幸甚。才非贾谊，岂敢升堂！”

十娘答曰：“向者承闻，谓言凡客；拙为礼贶，深觉面惭。儿意相

当，事须引接。此间疏陋，未免风尘。 室不合推辞，升堂何须进退！”

遂引中堂。于时金台银阙，蔽日干云。或似铜雀之新开，乍如灵光之且敞。梅梁桂栋，疑饮涧之长虹；反宇雕甍，若排天之娇凤。 浮柱，的皪含星；云母饰窗，玲珑映日。长廊四注，争施玳瑁之椽；高阁三重，悉用琉璃之瓦。白银为壁，照耀于鱼鳞；碧玉缘阶，参差于雁齿。 穹崇之室宇，步步心惊；见傥阆之门庭，看看眼碜。遂引府升阶。下官答曰：“客主之间，岂无先后？”十娘曰：“男女之礼，自有尊卑。” 

   下官迁延而退曰：“向来有罪过，忘不通五嫂。”

   十娘曰：“五嫂亦应自来，少府遣通，亦是周匝。”则遣桂心通，暂参屈五嫂。十娘共少府语话，须臾之间，五嫂则至。罗绮缤纷，丹青暐晔。裙前麝散，髻后龙盘。珠绳络彩衫，金薄涂丹履。余乃咏曰：“奇异妍雅，貌特惊新。眉间月出疑争夜，颊上华开似斗 。细腰偏转，笑脸特宜嚬。真成物外奇稀物，实是人间断绝人。自然能举止，可念无比方。能令公子百重生，巧使王孙千回死。黑云裁两鬓，白雪分双齿。织成绵袖麒麟儿，刺绣裙腰鹦鹉子。触处尽开怀，何曾有不佳！机关太雅妙，行步绝娃。傍人一一丹罗袜，侍婢三三绿线鞋。黄龙透 黄金钏，白燕飞来白玉钗。”

     相见既毕，五嫂曰：“少府跋涉山川，深疲道路，行途届此，不及伤神。”下官答曰：“黾勉王事，岂敢辞劳！”五嫂回头笑向十娘曰：“朝闻鸟鹊语，真成好客来。”下官曰：“昨夜眼皮瞤，今朝见好人。”即相随上堂。珠玉惊心，金银曜眼。五彩龙须席，银绣缘边毡；八尺象牙床 ，绯绫帖荐褥。车渠等宝，俱映优昙之 ；玛瑙真珠，并贯颇梨之线。文柏榻子，俱写豹头；兰草灯芯，并烧鱼脑。管弦寥亮，分张北 之间；杯盏交横，列坐南窗之下。各自相让，俱不肯先坐。仆曰：“十娘主人，下官是客。请主人先坐。”五嫂为人饶剧，掩口而笑曰：“娘子既是主人母，少府须作主人公。”下官曰：“仆是何人，敢当此事！”十娘曰：“五嫂向来戏语，少府何须漫怕！”下官答曰：“必其不免，只须身当。”五嫂笑曰：“只恐张郎不能禁此事。”众人皆大笑。

  译文：

    我迟疑不决地表示感谢说；“我这个远方来客，身份卑下微贱。住这间屋子就感到很幸运了。我没有汉代文学家、政论家贾谊的才华，那里敢住到正堂里？”

   十娘回答说：“以前听说的，以为你是普通客人，在礼节接待上太疏忽了，深深感到惭愧。十娘我心里觉得我们身份相当，必须有礼节地迎接接待。这间屋子太简陋破旧了，不能免除风寒灰尘。住进正堂就不要推辞了，何必要迟疑不决呢！”于是就把我带到中堂去住了。在这时，看那正堂的建筑，就像蓬莱仙境中的金筑的楼台，银造的宫阙，高耸得能遮蔽太阳，上入云霄。有的像曹操建造的铜雀台刚刚打开，有的如鲁恭王建造的灵光殿将要开启。梅木做的大梁，桂树做的屋栋，就像赵州桥似的饮水的长虹。翘起的屋檐，雕有花纹的屋脊，就像冲向天空展翅欲飞的凤凰。梁上浮着的悬柱皆以水晶制成，闪亮放光就像口含着星星。四壁的窗户都用云母装饰，玲珑剔透，跟日光相辉映。常常的回廊四面环绕，全用的是绘画着玳瑁的椽子；高耸的楼阁有三层之高，屋顶上覆盖的全是琉璃瓦片。白银砌就的墙壁，如鱼鳞般晶莹闪烁；玉石铺成的台阶，像雁齿一样整齐。进入那高大殿堂之内，每走一步都使人心里感到惊慌；即将看到那宽敞的门庭，眼睛像掺入沙子一样刺目扎眼。于是就带领我登上台阶。我回答说：“宾客与主人之间，难道没有先后吗？”

     十娘说；“男女之间的礼节本来就有尊卑。”我迁延迟疑地后退着说：“刚才我有罪过，没有通报五嫂。”

     十娘说：“五嫂实在应该自己前来，少府要派人通报，甚是周到。”

就打发桂心去通报，邀请五嫂。十娘与少府说着话，一会儿功夫，五嫂就到了，丝绸的服装华丽繁盛，绚丽的色彩耀眼夺目，身前的裙子发出麝香的气味，脑后的发髻梳成盘龙的形状。用珍珠串成的绳子缠縛在绿色的衣衫上，红鞋上装饰着薄薄的金片。我就吟咏起诗来了：

出奇的美丽啊异常的高雅!

容貌新奇鲜艳啊令人惊讶!

 眉如弯月好像在夜里与月比美，

 脸如芙蓉开放似乎跟鲜花争艳。

 纤细的腰肢总爱婀娜扭转，

 含笑的脸蛋特宜绽开靥颜。

 真正是世外稀少奇特的尤物，

 实在是人间绝无仅有的美人。

 天生就善于具有美妙的举止，

 那可爱的模样谁也无法比伦。

 能令富家公子百次千次地求生求死，

 会让贵族王孙千遍百遍地求死求生。

 像乌云样的黑发划开左右两边，

 如白雪般的皓齿分成上下两排。

 锦袖上织成麒麟的花纹，

 裙腰上绣着鹦鹉的图案。

 全身上下处处都令人赏心悦目，

 何曾令人有一点儿不舒服之感？

 全身的枝节都非常雅致轻灵美妙，

 走起路来特别有妩媚动人的韵调。

 随从们个个都穿着丝绸织的红袜，

 侍女们人人全都着绿丝织的靴套。

 金手镯套在手腕上形若黄龙游动，

 白玉钗戴在头上就像飞行的燕鸟。

    跟五嫂相见完毕以后，五嫂说：“少府跋山涉水远道而来，路途辛苦，一定很疲劳。旅行到此 ，还不够劳心费神吗？”我回答说：“勤勉努力于王家的事务，哪里敢因辛劳而推辞呢？”五嫂回过头来笑着对十娘说：“朝闻喜鹊喳喳叫，定有贵客要来到。”我接茬说：“昨天夜里眼睛跳，预报今要见佳人。”随即就一个跟着一个来到正堂，只见珠宝玉器令人惊心，金银皿物使人耀眼。有多种色彩编织成的龙须草的席子，有带着银光的丝织品镶边的衣物鞋履氊席毛毯；八尺长的象牙床，用红色绫子做的垫褥。屋内陈设的砗磲等宝物制成的器皿，都映现出如优昙花一样神秘而又耀眼的图案；堂上摆放的玛瑙、珍珠等装饰品，都用晶莹剔透的玻璃线来贯串。有花纹的柏木板做成的小床都画有豹子头的花纹；兰草做的灯芯点燃后发出兰花的幽香，点灯的油脂都是用洁白的鱼脑油作为燃料。管弦乐器演奏出的声音清越响亮，演奏的演员分别布置在屋内的北侧；酒杯碗盏，排列相坐在南窗之下。大家各自互相推让都不肯先坐下，我说：“十娘是主人，我是客人。请主人先坐。”五嫂为人处世，喜欢开玩笑，很有风趣，她捂住嘴儿笑着说：“娘子既然是女主人，那么少府就是男主人了。”我说：“我是什么人，敢于担当其男主人的事情？十娘说：“五嫂刚才是玩笑的话，少府何必徒然地害怕？”我说：“假如不能免除推脱，那我就只得自身承当了。”五嫂说：“只怕张郎不能禁止这样的事情发生。”大家都哈哈大笑。

原文：

    一时俱坐。即唤香儿取酒。俄尔中间，擎一大钵，可受三升已来。金钗铜环，金盏银杯，江螺海蚌；竹根细眼，树瘿蝎唇；九曲酒池，十盛饮器；觞则兕觥犀角，尫尫然置于座中；杓则鹅项鸭头，泛泛焉浮于酒上。遣小婢细辛酌酒，并不肯先提。五嫂曰：“张郎门下贱客，必不肯先提。娘子径须把取。”十娘则斜眼佯嗔曰：“少府初到此间，五嫂会些频频相弄！”

     五嫂曰：“娘子把酒莫嗔，新妇更亦不敢。”

酒巡到下官，饮乃不尽。五嫂曰：“胡为不尽？”下官答曰：“性饮不多，恐为颠沛。”五嫂骂曰：“何由可耐！女婿是妇家狗，打杀无文。终须倾使尽，莫漫造众诸！”十娘谓五嫂曰：“向来正首风病发耶？”五嫂起谢曰：“新妇错大罪过。”因回头熟视下官曰：“新妇细见人多矣，无如少府公者；少府公乃是仙才，本非凡俗。”下官起谢曰：“昔卓王之女，闻琴识相如之器量；山涛之妻，凿壁知阮籍为贤人。诚如所言，不敢望德。”十娘曰：“遣绿竹取琵琶弹，儿与少府公送酒。”琵琶入手，未弹中间，仆乃咏曰：“心虚不可测，眼细强关情；回身已入抱，不见有娇声。”十娘应声即咏曰：“怜肠忽欲断，忆眼已先开；渠未相撩拨，娇从何处来？”下官当见此诗，心胆俱碎。下床起谢曰：“向来唯睹十娘面，如今始见十娘心；足使班婕妤扶轮，曹大家阁笔，岂可同年而语，共代而论哉！”请索笔砚，抄写置于怀袖。抄诗讫，十娘弄曰：“少府公非但词句妙绝，亦自能书。笔似青鸾，人同白鹤。”

下官曰：“十娘非直才情，实能吟咏。谁知玉貌，恰有金声。”

十娘曰：“儿近来患嗽，声音不彻。”

下官答曰：“仆近来患手，笔墨未调。”

五嫂笑曰：“娘子不是故夸，张郎复能应答。”

十娘语五嫂曰：“向来纯当漫剧，元来无次第，请五嫂当作酒章。”

五嫂答曰：“奉命不敢，则从娘子；不是赋古诗云，断章取意，唯须得情，若不惬当，罪有科罚。”

十娘即遵命曰：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次，下官曰：

“南有樛木，不可休息。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译文：

   大家都坐好了，就招呼香儿去拿酒。顷刻之间，她取来一大钵头酒，可装三升多，酒钵两旁的钮和镮分别是是金、銅做的。金制的酒盏，银制的酒杯，还有用江螺和海蚌的壳做的酒杯。用竹根剜成的酒杯上四周有细眼装饰的花纹，用树瘿制的酒杯装饰有蝎唇一样的花纹。这种大如九折流杯池的酒器的边沿有很多曲折，还有能装满十盛的饮酒器。兕角和犀牛角的酒杯，汪汪然盛满酒放在酒席之中；酒杓的柄曲形如鹅颈，杓头则状似鸭头，漂浮在酒池上。派小婢女细辛斟酒，谁也不肯先端起酒杯喝酒。五嫂调笑说：“张郎是崔家门下不必顾忌的客人，一定不肯先喝，女人们尽管端起酒杯吧。”十娘就斜着眼假装生气的样子说：“少

府是客人，才到这里，五嫂该这样连连戏弄吗？”五嫂说：“娘子喝酒不要生气，我再也不敢这样了。”

巡回敬酒轮到我了，我没有把杯中酒喝尽。五嫂说：“为什么不喝尽？”我回答说：“天生不能多喝，恐怕酒后失态。”五嫂骂道：“不可容忍，可恨!女婿是妇人家的狗，打死了也不会有文书报官的。终究你要把酒喝完，不要胡乱编造出什么理由来。”十娘对五嫂说：“刚才真的是头风病发了吗？”五嫂起身谢罪说：“我犯了大的过错了。”于是就回过头来仔细端详我说：“我仔细观察过的人多了，没有像少府你这样的。少府公是神仙一样的人才，本来就不是凡夫俗子。”我站起身来答谢说：“西汉司马相如未显达时，以琴声挑逗蜀郡富户卓王孙新寡的女儿卓文君，文君通音律，闻琴声知相如非凡器，因与相如私奔；三国末年，山涛和阮籍、嵇康为友，有一次，阮、嵇到山涛家，山涛妻子韩氏在墙壁上凿了一个洞，偷看以后发现阮籍是贤人，对山涛说；‘你不如他们。’如果确实如你所说，我是不

敢忘记你的恩德的。”十娘说：“叫侍女绿竹把琵琶拿来弹奏，我要用琵琶声为少府公助兴让他把酒喝下去。”

琵琶拿到手上，在还没有弹奏的这个时间，我就咏诗了：

琵琶中空，人心亦然，深不可测，

琵琶孔细，人眼亦然，勉力掩情。

转身抱琵琶，琵琶在怀中，琴（情）声在怀（心）中，

传情之琴怀中抱，故而掩藏听不到。

十娘应和着我的声音也吟诵起来：

爱你之心，如琶腹深空，未奏肠欲断，

爱你之心，如琵琶孔眼，早已先打开。

你不先挑逗，琵琶不弹拨，我能如何做？

琴声不弹听不见，矫情不调出不来。

我当时看到这首诗，令我兴奋、激动得心、胆全都要裂开了，就走下坐床起身答谢道：

“刚才只看到十娘的外貌，如今才见十娘对我的真心。足以使西汉成帝时的才女班婕妤扶着车轮从侧翼选入后宫，东汉女史学家班昭（曹大姑）被汉和帝召入宫，从此搁笔停止写作。我怎么能跟她们同年而语，相提并论呢？”就请求拿来纸和笔，把十娘写的诗抄写下来放在怀抱之内。

诗超写完了，十娘戏弄我说：“少府公不但文辞无人可比，自己也擅长书法。书法之妙犹如青鸾飞舞，人品高雅犹如云中白鹤。”

我随口说道：“十娘不仅有才情，而且实在善于吟咏诗词。有谁能料想到容貌如玉，声音之美恰如金玉一般。”

    十娘说：“我近来患咳嗽，声音不通畅。”

    我随口道：“我近来手有不适，写起字来，笔墨不调和。”

    五嫂听了我们的对话，笑了笑说：“娘子不是有意说大话，张郎是擅长应答啊。”

   十娘告诉五嫂说：“刚才的话全当是随意开的玩笑，本来就没有什么规矩。现在请五嫂来做行酒令的游戏。”

五嫂回答说：“谨遵娘子之命，不敢有违背。不就是赋咏古诗的句子，断章取义，只是要符合当前的情景。假如不恰当，不合情理，犯了过失，就要罚酒。”

十娘即遵酒官之命开始行酒令的游戏了：

    呱呱呱叫着的雎鸠，求鱼在河边的沙洲。

    美丽又贤慧的姑娘，是帅哥理想的佳偶。

接着我说：

    南有大树向下弯，不能靠它来休闲。

    汉水岸边出游女，想要追求也很难。（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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