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宅旧事(三)——也无风雨也无晴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8 23:0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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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宅老屋中曾住过一位慈祥智慧的老六婶,虽然我们小一辈都无从得见她的慈颜,然而“老六婶”这几个字,却深深地印在我们的心中。她是父亲精神的导师,是父亲讲他的童年故事时一次又一次提到的无限感激尊敬的长辈,也许正是她的慈爱与智慧,改变了父亲一生的命运。

父亲小的时候,淘气胆大,是学校著名的顽劣生。那时的学校办在祠堂里,聘了一对有学识的夫妇主持着大局。在一个燠热的夏季傍晚,父亲被关在先生的房间里留堂反省,他却悄悄地把尿撒到放在桌子上的一篮子杨梅中,然后翻窗逃走……,无法想象那对先生夫妇忙完一天工作后,共同品尝杨梅的可怕场面!

每次听到这个故事,从小遵守学校纪律的我总觉得心惊,然而父亲的顽劣事件,又岂止这些!躲在村头用芋叶包牛屎兜头罩在上门投诉的老师身上、不服校长管教撸袖子推课桌准备打架……,此等种种,多不枚举。

奶奶每每哭肿双眼,又骂又求,孝顺的父亲也曾深怕惹母亲烦恼而无数次保证不再顽劣,然而往往是两三天安静,接下来又是更为无法无天的胡闹。


只有老六婶,始终对他慈爱有加,只有老六婶,深具慧眼,能一眼看到父亲深藏的灵性。她从不以父亲的顽劣为忤,反而每每称赞他的聪敏,谆谆教诲,期以进步,以一颗善良慈和的心,耐心地等待父亲的成长。

老六婶将要远渡重洋去往异国他乡,在汕头港准备出发的时候,突然改变心意,把行程拖延了一天,托人带话到村里,要父亲去汕头见她一面。

十二三岁的父亲(也许是十三四岁)带着雀跃的心情从乡下出发往市里。坐轮船渡过窄窄的海峡时,也许是父亲最为开心的事。那肯定是他第一次坐轮船,第一次看到海的辽阔,第一次目睹了城市的繁华。

很多年后,父亲一直重复给我们讲这个故事,他只简短地说老六婶见到他时只问他,想当村里的放牛娃,还是想当有学问能出息的人?

也许父亲以为我们年少,无法像他一样顿悟人生的某种道理与心境,但年少的我们却富有想象力,我们岂会无法猜测老六婶与他做了一番何等深切的谈话,以至于似懂非懂、年少顽劣的父亲第一次看明白了他人眼中的焦急与期盼。

告别了老六婶回家去,年少的父亲开始思考那位慈祥老人言中的深意,跨上汕头港回航轮船的那一刻,他小小的坚毅的心中突然涌现了一线灵光,父亲在那一刻突然顿悟了人生中珍惜与坚持的深义以及他必须追求的主题。

他耐心地站在船头等着渡船靠岸,然后再买一张回程的票,等下一航班,坐回汕头去找老六婶。

整装待发的老六婶惊见风尘仆仆去而复返的小小少年,奔至她面前双膝跪下,含泪告诉她,他已懂得她讲的一切,并且定不负她老人家的期望。

老六婶欣然地相信了父亲,一老一少,相对含泪,那一刻,他们是宇宙洪荒中互放光芒的星球,虽然是擦肩而过,将要远别,但彼此懂得对方的光与热。

回到家中,父亲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人们惊觉他整日埋首书卷,房中的灯火中宵长亮……


中考过后,镇上第二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的时候,可怜的奶奶巴巴的把它送回学校,虽然对那沉甸甸的信封满怀殷切,满怀不舍,但她却不敢奢望那竟然是属于父亲的,她万分的肯定那只是同名同姓寄错家门的一封让人忧喜交加的信。直到学校的老师肯定了这一事实,她才恍如梦醒,泪涌而下。

父亲的光明前程在眼前铺开,他的远大理想是考上大学,然而父亲的梦却因为时局的变化成了幻影。

,全国停学,父亲彻夜苦读的日子成了烟云,路灯下研读的英文报纸成了烧煤的火引……,父亲的大学梦,终身无法圆。,父亲已经娶妻生子,生活的担子重重压在肩上,同学中有些家境比较好的人又回校园上了大学,而父亲只能埋头操持着他的家……

高中毕业的父亲成了村里有学问之人,后来还当了生产队的主管,孤儿寡母的日子才稍稍能抬得起头,但仍免不了被强横霸道的人压他一头。

乡下人的观念里,多子多孙才是福气。因为干农活靠的是劳力,振家风靠的是男人,孤儿寡母倍受欺凌的岁月在奶奶心里种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所以她老人家晚年的愿望就是抱孙子、抱孙子、越多越好……

然而东宅老屋内的人丁却越来越凋零,举人爷的后代虽然人才辈出,却都早早夭折。比如爷爷,过世的时候年仅三十八岁……,到了父亲这一代人,只剩三个男丁,除了父亲之外,还有一个出生即是盲人的堂兄,一个游手好闲,赌钱为生的堂弟……

村里的长者屡屡暗示父亲,东宅老屋的风水被对头冤家做了手脚,截断了气脉,听得多了,在生产队里的父亲渐渐半信半疑……

记得小时候经常跑到老宅后面一座断坦残壁的破宅子里玩,但每到日落时分,小伙伴们便做鸟兽散,传说那个破宅子里有鬼,谁也不敢在没有太阳的时候在那多做停留。

后来故事听得多了,才知道那座破宅子的主人就是传说中做手脚的对头冤家。


到了父亲那个时候,那座破宅里已经无人居住,杂草丛生,静静地伫立在东宅老屋旁边。

村里在对破宅进行清理的时候,父亲亲眼看见在拆开的顶梁中,竟藏了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剑尖直指东宅老屋……!

父亲讲到这一段往事的时候,我们都禁不住直冒鸡皮疙瘩,仿佛能看到那把利剑发出来的刺眼的寒芒……

切断举人府气脉的利剑拿掉之后,紧接着我出生的是我家的第一个男丁——大弟,奶奶喜笑颜开,直夸我有福气,招来了一个弟弟,于是才稍稍得到了她老人家的几许欢心(还好当时没有把我的名字取为招娣!)。

风水之说,是巧合,是阴谋,是谣言,是事实,无从考证,然而从那之后,村里又悄悄传开了另一个说法:对头冤家的用心太过险恶,原想断人子孙,没想到先遭反噬,藏了把那利剑之后,自己的家族竟日渐衰疲……

唉,可见害人之心不可有啊!

许多年后,高贵的帽筒敲碎了,雅致的笔筒失踪了,岁月如同那些失散的“旧东西”,湮没在茫茫的光阴里,无迹可觅。


,渐渐有一些小摊小贩的小生意者出现,有人上门收购旧家具,旧字画,旧首饰之类的。奶奶欣喜万分,这些旧东西居然也能典卖成钱来养家糊口,于是和母亲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通,把它们分批卖掉,母亲至今记得奶奶卖掉了许多陪嫁的首饰,式样精巧的簪子,如意,手镯,颈圈……,卖的时候虽然也惋叹了一番,但那些精致的首饰,对于三餐尚无着落的穷困人家,已经是毫无用处了,即便是当时知道那些东西将来必定会身价不菲,又能如何呢?

八十年代,广东改革开放,父亲率先辞去每月40元的教师之职,成为第一批下海做生意的商人。

九十年代,父亲白手起家,创办了雅顺化妆品有限公司,在当时,是国内与雅嘉、雅倩齐名的首批化妆品公司。

从一个懵懂无知的乡下少年,走成一位引领潮流的拓荒者,从一个敏锐聪慧的少年,走成一位白发苍然的老者。父亲的一生,总在滚滚的时代波涛中浮沉,遍尝种种艰辛酸楚,却孤身奋斗,从不言苦,到了晚年,还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雄心壮志,让人叹服。
……

回首向来潇洒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愿父亲于今夜梦中慈颜微笑。

后记: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

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

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调笑令》(唐 韦应物)

有关马的字眼,总让我想起父亲,父亲属马,一生辛劳,默默付出,从不言苦,他应该就是那匹“胸前敲瘦骨,兀自带铜声”的好马。

席幕蓉《困境》中引用了这首调笑令,也恰是因为她父亲在她去欧洲读书时给她写过不少信,将她比做一匹小野马,又因为这个温情的比喻,使她联想到了生活中跑沙跑雪独嘶的自己“马”的经历。

席慕容父亲的原信内容是这样的:“在家时的你,就爱一个人到处乱跑,一会儿上山一会儿下海的,我总觉得你是我五个孩子里最不听话的一个,就像一匹小野马。现在,小野马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我还真有点不放心,有时候会轻轻地叫你的名字。小野马,离我们老远老远的小野马啊!你也开始想家了吗?

在父亲离开我们几年后的某一天,突然读到这段文字时,不禁热泪盈眶。被信里那种深沉却炽烈,坚定又温暖的父爱深深地感动着。仿佛能看到慈父立于窗前,负手思念远方的小儿女。

父亲的慈容也于刹那间清晰地浮现于眼前,音容宛在!

当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也曾这样离开过父母,独自一人到父亲去见老六婶的汕头求学。

虽然离着家只有十几二十公里的路,但隔着浅浅的海峡,便觉得天遥地远,自小没有离开过父母一步,突然清晨日暮都再看不到他们的身影,那时的心中只有凄惶,甚至绝望,暗自明白自己的人生道路从此就要离开父母的庇护独自闯荡了,那种不舍,那种伤痛,是可以让自己常常在睡梦中都觉得寒冷的。

那个时候读到这首词,便觉得自己就是那一匹被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的,可怜的,凄惶的,乡关难回的离群马儿。

被乡愁包围着的凄伤的日子里,最开心最温暖的莫过于听到父亲第二天将来看我的消息了。

那时父亲经营着小小的生意,偶尔会到我求学的海滨小城——汕头去办事。

至今记得父亲来时的情景,他总是在中午放学时站在校门的铁栅栏外,穿着半旧的西装,双手负在身后,微微笑着,慈和的远远地看着我跑向他。

那个时候,我是父亲眼中唯一的女儿!

在六个兄弟姐妹中,我并不是父亲最喜欢的,而且有可能是他最不喜欢的。大姐从小吃苦耐劳,是父亲的好帮手;二姐是姐妹中最温柔最善解人意的,父亲自来喜欢她;大弟是家中的第一个男孩,自然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小弟小妹都是父母的小把戏,得到的是更多的宽容与爱护。只有我从小倔强,伶牙俐嘴,常常要受到他的批评呵责。

但当他立于校门外远远注视着我奔向他时,我却是他离巢试飞,欢天喜地飞回的幼稚女儿。

他曾经笑着说过我每次从学校里跑出来的时候,总是快乐得像一只小鸟。

那个时候父亲的心里一定是柔软而温馨的,他突然发现原来他六个儿女中最倔强最不讨他欢心的那个原来也是这样乖巧可爱。

被父亲比喻成一只快乐的小鸟,是我这一辈子得到的最温情最满足的比喻了。

那个时候,只知道离开父母独自生活已是最悲凄的事了,却还完全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别离是永远不可能再见的。

从来没有想过那个站在校门外慈和地等待着我的健朗高大,敏锐智慧的父亲有一天也会山岳顿崩,从此离开了我们。

接到父亲过世的消息时,一切都如前平静,两天前我才打了电话回家,是父亲接的,我却如往常一样,和他随便说了几句,便找母亲聊了,没想到那几句闲聊,竟是这一生最后一次与父亲说话了。

那天傍晚,我正在灯火辉煌的韩国料理店里吃饭,那一餐饭没有吃鱼,但不知道为什么从吃了第一口之后,喉咙却好像被鱼骨头梗住了,刺痛难受,噎得泪花闪闪。突然手机响了,接通后电话那头的人模糊地说:“爸……,刚才,过世了!”

我茫然地把电话挂了,要在思索了几分钟之后,才明白电话中那句话意味着什么!

从此以后,永不可能!

不,怎么可以让我接受那样的裁决,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那一刻是2006年12月9日,阴历十月十九,18:09分。

从那一刻开始,我永远地失去了至亲至爱的父亲,永远的!

我趴在人潮汹涌的广场的栏杆上号啕大哭,刹时明白那一口哽在喉间的刺痛,原来是我们骨肉相连,即将永别的不祥之兆!

父亲再也不可能在任何一个地方负手等待着他离巢试飞的小女儿欢天喜地回来了!

………………………………

父亲过世的前一年,清明,他带着我们上祖坟,一路上他不断要求我们记路,他说,山路难行,以后就让儿女们来上坟吧,自己不想来了!没想到一语成谶,今年清明,父亲坟头已经芳草萋萋……

多少次在梦中惊醒,总是想起遥远山中的父亲,山川漠漠,芳草萋萋,槐梧的父亲已不复存在,一个至亲至爱,血肉丰满的父亲怎么可能化为一具陌生的枯骨呢?

造物者怎么可以如此绝情?

父亲,父亲,当边草无穷日暮,东望西望路迷时,这世上再没有人能像您一样负手站在铁栏外,等待着我从凄惶中奔向他,在迷途时望着他的身影归来了!


今天是父亲的忌日,谨以此文纪念我远在天国,至亲至爱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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