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斋琐忆(下)(作者:魏新河)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还斋琐忆(下)

文:魏新河


哀婉心声借此花

  先生少年时曾恋一姝,杭人,姓上官,小字菊容。出身名门,聪明能诗,微能饮,容止清超,绝去谷尘,有“小水仙”之称。先生诗“北宫生小玉无暇”(二、72)、“似此聪明非福泽”(二、72)、“笺裁露井闻吟絮”(二、72)、“代酒芳筵妨我醉”(三、159),皆言其人。


  与先生相恋时,已与人议婚待字。常背着家人与先生约会,二人常以小舟载酒泛游西湖,对景吟诗。先生晚岁常忆及此事,诗云:“长记得、红衣菱桨”(二、101)、“是东风、兰舟别泪”(四、65)、“孤山梅坞雨湖船”(二、43)、“访分携、旧日春堤”(二、101)、“难将往事西泠,推出梦魂中”(四、146)、“谁与忆、西泠往事”(三、82)。按先生曾于91年秋赴浙江采风,故有“访分携”之句云云。


  二人曾一度离家出走,游历于扬州、苏州、金陵等地,即先生所云“冲破琐枷违礼教”(三、160)。后先生要到兰州去工作,鉴于当时环境,二人大胆相约以十年为期,而后谋婚。分手时,女赠信物四:蓝宝石戒指、丝帕(上亲绣水仙花以代其身)、团扇(上题一诗,诗未得,可于先生遗物中查知)、照片。这四件东西先生一直保存到生命的最后,诗中亦屡屡提及:“约指空留未践盟”(二、53)、“信物手边蓝约指”(三、156)、“珍约指,秘香绫”(三、161)、“扇底一诗盟白石”(三、156)、“罗巾书箧珍藏久,为有别时脂印”(二、135)、“手泽留香事事非”(一、29)、“倩影珍藏岁几更”(三、160)、“明珠往事,秋水伊人”(三、106)、“恍明珠照夜,珍重双赠”(三、99)、“对几上、几枝寒绿,空忆美人贻”(三、100)。


  分手后,先生念念不忘盟约,时时感叹分离:“十年相待贱芳华”(二、77)、“十载春华一诺轻”(三、162)、“盟心低语绿云边”(三、156)、“念蓬莱旧约,烟水茫茫”(一、54)、“为有西泠旧约”(四、107)、“先鞭已负芸窗约、故剑难忘荩箧情”(三、22)、“更谁解、人间万劫,第一是分携”(三、101)、“兰山风雨夜闻铃”(三、160)、“此夜应悔当时,等闲轻别”(三、82)、“龙沙此去夜如年”(三、160)、“永忆那年明月,照钿车遥去”(四、31)。(上引诗句有些属晚年所写)


  分袂未久,女以不堪家庭压力,被迫与人结缡。同时给先生写了一封凄婉的诀绝书,互相退还了所有书信。自此天各一方,永无音迅。关于这事,先生诗中也有所披露:“往事玉人甘永诀”(二、53)、“事异还珠遇可嗟”(二、69)、“忆当时、无力金铃”(四、33)、“璧还书简慰双成”(三、160)、“三生石上我来迟”(三、159)。他所以忍受巨创而未再与她联系,完全是为对方着想。93年某日深夜,先生对我讲:“当时是付出了巨大代价的。”但这一情节,先生坚拒不吞。


  先生有一件很破旧的毛衣,深蓝色,我曾见过。他说这是件纪念物,我立即就明白为女所赠。但翻遍了先生旧作手稿,只找到一句证词:“半臂速成知夜织”(三、157)。先生笃情细心,负重体人,盖自少年时即然。


  孰料在“凤影消沉五十年”(三、89)后的1988年,他忽接一函,惊悉女寄,且知她亦展转定居北京(约住团结湖附近,后迁亚运村一带)。先生多次要求一晤,女拒不允,只以好语慰之。世事沧桑,古井无波,终未一见。女以98年6月逝,寿84。我在99年1月见到先生时,他曾坐在沙发上,头仰靠背,微闭二目,面无表情地对我说:“我已了却情缘”。继之发病,八个月后,先生易箦。


  这一段跨越六十余年的生死恋,颇类陆放翁与唐婉,所不同者,初未结合,后未相见。尤其陆游以垂暮之年犹得于沈园一睹故人,而先生则未能,吾于此为之发一浩叹!


  这一富有传奇色彩的恋情,令先生毕生难以释怀,魂牵梦萦,刻骨铭心。他把所有感情倾注在供养水仙上,每年艺花达三十六盆之多,自号“水仙城”。对花怀人,从第一花放到末一瓣凋,晨试暖,夜垂帘,沤心沥血,写了大量诗词。花期既过,并根茎梗叶犹不忍弃掷,一一种在院中,浓青盎绿,也付诸吟咏。旁及咏菊,首首哀感顽艳,美丽凄凉,情与泪共,心与血俱。他说:“除却吟诗只种花”(二、1),以至“蜗居浑似水仙城”(四、26),常常“静夜水仙花畔坐”(二、36),竟然觉得“主人为客花为主”(三、98),感叹“别有伤心我自知”(三、102)、“灵均抱恨无人识,只托新声赋水仙”(三、106),他悲凉地唱道:“星非昨夜人何在,花有他生我不如”(四、111)。所有这些,都是因为“水仙词里隐前尘”(四、16),更是为了“哀婉心声借此花”(三、103)。


  他虔诚地写道:“愿化东篱篱下土,岁岁清秋,长与君为侣”(三、155),更钟情地说:“万劫我心如既往”(二、53)、“少越钟情老越痴”(二、49)。又凄婉地唱到:“蜡炬已灰丝已尽,此心犹泛旧波澜”(一、88),他幻想着“人间若许赎芳尘,十万新词换”(四、83),直至垂垂老矣,依然唱到:“心声夜静闻真我,梦影年衰见故人”(三、85),仍旧认为“白头终是旧云英”。


  他曾迷惘哀怨地问道:“知我负天天负我?”(一、28),又痛苦地归结说:“片刻清欢,一生凄怨”(二、75)。有时难以自我摆脱,矛盾重重:“相忆不如相诀绝,长相忆又长相别”(三、7),就这样“相思年复年”(三、153),也曾试图借助神灵(先生信佛),但终归虚幻:“炉香暗祷慈悲佛,药力难医忏悔心”(四、152),于是叹息道:“灵药难医此夜心”(二、76)。痛极欲诉,无人可宣:“潇湘万斛人间恨,唯有凌波弟子知”(二、66),又云:“衰年别有难言隐”、“谁知心上疮痍”(三、101)。到头只剩下“一丝幽恨,一分残醉,一晌欹栏”(二、75),但他还是坚定地用一生的代价守护着这份已经注定没有结果的情愫:“当时宋玉窥墙赋,往事隋珠抱柱诗”(三、148)。


  初,我不知情,常讶先生每诵玉溪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之句辄伤感无端,他说:“李商隐的诗中我最爱这两句,一读就要落泪”。他也多次写过有关这两句的诗:“玉溪诗句太销魂”(四、130)、“国风不废玉溪情”(四、139)、“解得玉溪追忆句”(四、110)、“岂独当时已惘然”(四、138)、“魂梦西泠一惘然”(一、136)、“世事思量一惘然”(二、43),等等。


  后来我清楚了为什么他一读那两句诗就要落泪的原委,明白了自命室名为“还斋”的深意。爱一个人可以深情不减者垂六十年,可以寒暑晨昏念念在兹,言行眠食念念在兹,荣辱不计,哀乐以之,羸老不计,生命以之。这种情结,古或有之,今断罕匹。以此鉴心,我惭愧我的矫情,忏悔我的飘浮,痛恨我的虚荣,因为所有这些都是作为一个诗人之大忌。更因为我是他的弟子。先生已矣,真情难觅。先生去矣,百身莫赎。长歌当哭,未足喻其哀,忍泪无声,或可静其痛。


恨不白头

  先生晚年的身体状况一直不错,年过八秩,依然耳聪目明,健食善谈,精神矍铄,思维敏捷,直到去世前仅两鬓微白。他从七十余岁就常常抱怨说:“这头发不白,我的诗中便用不成‘白头’一词,是件恨事”。一次,我陪先生去西坝河看望年已九十七岁的萧劳老人。他住十九楼,在电梯上,我对先生说:“萧老真可谓‘白头仙客卧云端’了”。听了这话,他叹息道:“哎!我的头发怎么不白呢?真是奇怪。”我立即口占一诗念给他听:“高卧京华闭小楼,生花妙笔阅春秋。平生自问无他恨,八十高龄未白头”。走出电梯后,他说:“我回去也要作一首”。即《回舟三集》第18页那首七律,其中“向人难白如吾恨,与尔同枯是此心”一联尤为精警。


  我常想,为了写诗而抱恨黑发,这本是件趣事,而让人感悟到趣外之趣的却是一个严肃的结论,那就是在先生心中,诗比人重要。


万事皆可入题

  先生在对待继承与创新的问题上,是“不薄今人爱古人”主义者。他崇古而不泥古,求新力避怪异。自己也说:“万事寻诗尽入题”(三、22)。他晚年深居简出,几乎不接外物,应该说诗源枯涸,但他却出人意外地写出了大量的好篇章。身边的一草一芥在他笔下都神奇地被翻出新意。他曾自信地说:“没有不可入诗的题目”。有人故意说:“现在医学上可用B超鉴别孕妇腹中胎儿性别,请以此为题赋诗”。于是,他便作了那首有名的七律,其中“不须造化司前定,自有依凭识内涵”(四、13)一联尤为出色。此外他还创作了许多新题材的作品如奥运诗词、卡拉OK、化妆舞会等等,皆清新妥贴,为诗界先。


耍小聪明

  先生尝言,作诗耍点小聪明不是不可以,但不能习以为常,否则便流于轻薄、小家子气。我说,请先生举例说明。他说了五例。


  一、曾与先生相约咏“初三月”,限用王沂孙咏新月原调原韵。先生得“想昨宵初二”之句(四、108),我得“把团扇、用剪分为五,一分照幽冷”和“再日斜十二,重见飞镜”之句。他说:“这些句子虽然很扣题,但都是小手段小聪明。”


  二、友人过十九岁生日,请我作词。十九岁这个数字即无典可征又乏代词,写出来容易浅直或者扣不上题。先生速成《清平乐》一阕为我示范,其中有“赠君一束轻纱,明年二十芳华”之句。他说:“这与我咏初三月同一伎俩,也是耍小聪明。”


  三、先生少年时与同学康君饮绍兴女儿酒,他即席做诗,有:“烦卿醉倒刘和阮,、9)之句。他说这是用小聪明取笑。


  四、先生学生时同宿舍史君深夜吹箫扰人,先生赠句云:“明日送君吴市去,长街十里任吹箫”(一、10)。他说这是用小聪明使典挖苦人。


  五、先生有《对月》诗,系少年之作,有“开窗自把湘帘卷,迎娶嫦娥入洞房”之句。他说这是用小聪明卖弄技法。


  由是可见先生严于律己,追求博雅深大的心志。我倒认为他所举的例句皆见巧思见智慧,并未必是小家子气,令人神仰心仪的还是先生那种以高大境界为追求的取上精神。


  以上拉杂写来,语次零乱,先生值得记述的事还很多,兹难一一尽述。最后,以我的词《水龙吟 先师凡章夫子挽词》来结篇:


  尔来今古茫茫,存亡代谢成人世。沧波百尺,恒沙亿万,公其一粒。莫作寻常,世间儿女,凄凉文字。便千言万语,万语千言,都难尽、其中意。  曾几歌痕酒迹,猛然间、再寻无计。新词赋罢,肃衣长揖,望空遥祭。遗容相对,风前一派,凛然生气。为炎黄绝学,吟坛半壁,唤先生起。


2000年2月于孤飞云馆


魏新河

魏新河,男,1967年1月生于河北省河间。毕业于空军飞行学院,空军级特飞行员。幼习书画,兼攻诗词,曾学诗于孔凡章先生,学词于王蛰堪先生,学书于启功、王遐举先生,学画于王叔晖、葛先生,发表作品千余篇(幅),多次参展、获奖,作品及事迹被载入百余部大型辞书典籍。著有《秋扇词》、《孤飞云馆诗集》、《秋扇词话》、《論詞八要》、《词林趣话》、《词学图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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