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鸿书》连载三

内容简介：

萧梦鸿小时候起，就经常在梦里梦到另一位名叫萧德音的女子。

萧德音出身书香门第，美貌而有才女之名。十八岁时遵循婚约嫁入地位煊赫的高官顾家，成为了顾家儿媳。

她的丈夫是北平社交界最引人注目的存在，英俊、风度翩翩，是曾撩动了北平无数少女情怀的航空飞虎少校。

在别人眼中，她的人生再圆满不过。

直到有一天，萧梦鸿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梦里的萧德音。

梦里看到的一切，也都不复存在了。

萧德音意图离婚不遂，却惨遭爱情背叛，担负与人私奔的污名而身败名裂，被抓回后遭到丈夫冷待，夫家人厌恶，就连亲生父亲，现在也视她为路人。

站在北平十二月没过了脚踝的雪地里，

打着哆嗦的萧梦鸿生无可恋脸.JPG：能让我睡一觉就回去吗？

……

一句话：顾长官，您的夫人要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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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归家

　　萧梦鸿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公公和婆婆。

公公顾彦宗面容清癯，两鬓花白，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了，但肩背如山峰，在他的身上，萧梦鸿依稀仿佛捕捉到了点顾长钧的影子。

一个很有气度的男人。

　　顾太太梳着一丝不苟的髻发，看起来也就四十岁出头的样子。毫无疑问，她年轻时是个很美的女人。她的皮肤白皙，穿了条墨绿的宽身旗袍，手指上戴了两个宝石戒指。虽然如今身段略微发福，但保养得好，加上打扮精致，非但不显老，反而更添一种富贵之态。

顾长钧朝父母打了声招呼，快步登楼梯上了二楼，身影消失在玄关处。

撇下萧梦鸿一个人。

顾彦宗夫妇的目光，便一齐落到了跟来站在门口的萧梦鸿的身上。

　　房子里陷入了短暂的静默。

　　顾诗华看到她，欢喜地跑了过来，亲热地一把挽住了她的胳膊，拖着往里去。

“快进来啊，四嫂，还站在门口干什么！”

这样的场景，实话说，令人尴尬。

幸而有顾诗华在。萧梦鸿被她拖到了顾氏夫妇的面前，便露出笑容，恭恭敬敬地各叫了声：“爸，妈。”

　　顾彦宗神色凝重，点了点头：“你回来了？”

　　“是。”

　　萧梦鸿应道。

　　顾太太突然看到这个已经半年多没见面的儿媳，神气里流露出一种难言之色，没有作声。

　　“妈！”

　　顾诗华对自己母亲的态度显然有点不满，走到她边上，撒娇般轻轻推了推她。

　　“四嫂现在和以前已经不一样了！”

　　顾太太瞥了萧梦鸿一眼，视线跟着落到她手腕处还没褪尽的那道浅浅伤痕上，淡淡道：“是吗？想通了？这次回来，总不会再闹什么绝食了吧？”

　　萧梦鸿听出她语气里的责怪和不满，垂下眼睑道：“之前是我不懂事，给爸妈添了很多麻烦。我向爸妈道歉，希望能得到你们的谅解。”

　　顾太太面露微微诧异，看着萧梦鸿。

　　“爸！妈！四嫂都给你们道歉了！你们还这样！”

　　顾诗华推着顾太太。

　　大约心里对萧德音这个儿媳妇之前的作为实在是非常不满，即便萧梦鸿此刻这样恭敬道歉了，顾太太的厌恶之情显然还是没有消掉。顾太太横了她一眼，皱眉推开了女儿的手。

　　“去，别掺和，回你自己房间去！”

　　“爸！你说句话啊！”

　　见母亲难以攻克，顾诗华又改而催父亲。

　　“好，好。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顾彦宗点头，望着萧梦鸿，脸上露出一丝和气的神色。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萧梦鸿抬眼，见顾长钧已经换下外衣，解去领结，穿着里头的衬衫，从二楼下来了。

　　“太好了呀！”顾诗华喜笑颜开，扭头看向正走下来的顾长钧。

　　“四哥，四嫂以后就住家里不走了是吧！不用再回承德那边老屋了！”

　　顾长钧冷冷地看了眼站边上的萧梦鸿，没说话。

　　好不容易缓下来的气氛，顿时又变尴尬了。

　　萧梦鸿想了下，微笑道：“其实我回去住那边也没关系的，已经习惯了。那边很清静，挺适合我的。”

　　她说这话，倒并不纯粹是在为自己的尴尬处境解围。

　　承德的那座老宅，除了交通不方便这一点之外，现在她确实真的有点住习惯了。

　　只要不像一开始那样被限制自由，比起搬回这座显然并不欢迎自己的顾家大宅、每天对着厌恶自己的婆婆和丈夫，她宁可一个人住在老宅。

　　至于交通问题，那是其次，总能解决的。

　　她的话音落下，顾诗华便顿脚。

　　“那怎么行！你人都回来了！哥，你倒是说句话啊！”

　　顾长钧淡淡道：“随她的意思吧。”

　　顾诗华面露失望之色。

　　顾太太虽然极度厌恶面前的这个儿媳妇，但听到这话，神色里流露出一丝犹疑，看了眼丈夫。

　　顾彦宗皱了皱眉。

　　“长钧，还有德音，你们俩跟我来书房。”说完转身往书房走去。

　　萧梦鸿看了眼顾长钧。

　　他也正朝她投来目光。

　　两人四目相对。

　　他蹙眉，转身随了父亲往书房走去。

　　“四嫂，你快去！”

　　顾诗华急忙推萧梦鸿。

　　萧梦鸿微微舒了口气，在婆婆顾太太投来的复杂目光的注视之下，跟了上去。

　　她最后一个进入公公顾彦宗的书房，顺手轻轻带上了门。

　　顾彦宗身为司法总长，政务繁忙，家中也时有访客，这间书房便是他办公会客之所，面积很大，完全深色的中式装潢，整体典雅而庄重。

　　顾彦宗坐在书桌后，看向一前一后立在自己面前的儿子和儿媳妇。

　　“德音，上前和长钧站在一起。”

　　萧梦鸿轻轻应了声，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了顾长钧边上，但和他依旧保持着一臂的距离。

　　顾长钧肩膀微微动了动，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萧梦鸿微微垂下视线，望着公公书桌上摆着的青铜镇尺。

　　顾彦宗视线从儿子和媳妇的脸上依次掠过。

　　“长钧，德音，你们俩怎么想的，现在？”

　　萧梦鸿没作声——现在也轮不到她说话。

　　顾长钧也没发话。

　　顾彦宗等了了片刻，摇了摇头，起身，在书房里慢慢踱了几步。

　　“你们夫妇之间从前发生的那些事，现在我不想提，也没什么好提了。不管你们之间以前发生过什么，所幸没有造成什么不可逆转的损失。不管时代怎么变，也不管现在外头那些人在宣扬什么，婚姻不是儿戏，离婚更不是件光彩的事，能避免就尽量避免。刚才德音的态度，我很满意，看得出来，她的想法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后是想和你好好过日子的。所以我下面的话，是说给长钧你听的。你不能只顾事业，家庭也要兼顾，更要兼具男子当有的广阔心胸，不可狭隘，更不可意气用事。听见了没？”

　　萧梦鸿愣住了，没想到自己刚才见面时的谦恭态度竟然给公公造成了这样的印象。联想到下车前两人的一番对话和自己当时的态度，萧梦鸿的后背，忽然起了一阵凉意。

顾长钧会不会认为自己对着他时一套，当着他的父母又是另一套？

她下意识地看了眼边上的顾长钧，撞到他沉沉向自己投来的一瞥。

　　萧梦鸿垂下眼睑。

　　“我在和你说话！”

　　顾彦宗等不到儿子的表态，加重了语调。

　　“是。”

　　半晌，顾长钧的声音终于在萧梦鸿耳畔响了起来。

　　“嗯。”顾彦宗点了点头，“德音既然已经回来了，明天起就住在家里，不用再回承德了！你们可以考虑尽快生个孩子。有了孩子，夫妇感情自然就会稳固下来。家庭稳定，比什么都重要。”

　　萧德音的眼睛盯着地面，边上的那个男人也一动不动。

　　“不早了，你们上楼回卧室去休息吧。有什么话，趁这个机会，说开也就好了。”

　　顾彦宗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注视着两人。

　　顾长钧一言不发，转身便出去了。

　　剩下萧梦鸿一个人。

　　她忍着尴尬，看向公公。

　　“爸，那我先出去了？”

“去吧。”

顾彦宗点了点头，又道：“德音，你今天的态度，很好，显示你如今已经明白事理了。长钧的脾气却依旧不好，一时还放不开之前的结，我知道的。你好言劝他，尽快生个孩子，以后就会好过起来的。”

萧梦鸿含糊应了声，急忙也走了出去。

　　白天被接过来时，很是仓促，萧梦鸿也没考虑过晚上就要留在顾家过夜的情况。

　　现在成了这样，看起来是要和顾长钧共处一室了。

　　她倒不担心别的，顾长钧现在对她这个妻子除了厌恶，估计也没别的什么感觉了。

只是她终究不是原来那个和顾长钧有过夫妻之实的萧德音。

于她而言，就是突然要和一个如同是陌生人，甚至是相看两厌的男人住在一个房间里，甚至在一张床上过夜。

　　想想，难免总是有点不自在。

　　卧室门关着，但是没反锁。

萧梦鸿推开门。

床头灯开着，浴室的门里，传来一阵哗哗的水声。

　　顾长钧应该正在里头洗澡。

　　房间壁钟显示的时间，晚上十一点了。

　　卧室的那张大床上，铺着纯白一色的被衾，上头放了一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女式睡袍。

　　萧梦鸿迟疑了下，最后坐到了一张椅子里，等着他出来。

　　过了一会儿，浴室的门被打开，顾长钧穿着睡袍，手里拿条雪白的干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浴室里走了出来。

　　几滴水珠沿着他的发梢往下快速地滴落，沾到浴袍衣襟口露出来的赤着的胸膛上。

　　萧梦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垂下眼睑。

　　“那个……我觉着，要么我去睡别的房间吧？比如客房什么的也行……”

　　顾长钧停下擦头发的动作，冷淡地瞥了她一眼：“你觉得我对你还会有兴趣？”

　　“不是不是！”

　　萧梦鸿忙摆手，眼睛看着地面。

　　“当然不会，你别误会。我只是觉着，你应该不想和我睡一张床而已……我可以去别的房间睡，我真的无所谓。”

　　他的两道眉毛拧了起来。

　　“你是想让我爸明天又找我训话是吧？”

　　“你想多了！你之前不是说，要不是为父母考虑你也早就和我离婚吗？所以我真的只是怕你过于勉强……”

　　“刚才你在我爸妈面前不是像个孝顺儿媳妇吗？一转头，到我跟前就又换了副嘴脸？你知不知道，你比以前更令我感到厌恶？”

　　他说的好像也是事实，萧梦鸿竟然没法反驳，而是沉默了下来。

　　“还站着一副受了气的样子给谁看？要我送你进浴室吗？”

　　他不耐烦地抓起床上那套睡衣朝她丢了过来。

　　“这是我二姐拿给你的，你先穿一晚，明天我让人去把你东西都搬回来！”

　　萧梦鸿接住了睡衣，只好抱着，往浴室走去。

　　“柜里有新浴巾，别拿错了我的！”

　　她进去时，听到身后一个声音传了过来。

　　萧梦鸿脚步顿了一下，轻轻地反锁上了门。

　　萧梦鸿洗完澡，系紧身上睡袍的带子，对着镜子照了下，见没什么不妥了，打开了门。

　　顾长钧已经上了床，占了外侧半张床的位置，闭着眼睛似乎睡了过去。

　　她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绕过床尾来到床的另一侧，慢慢爬了上去，关了灯。

　　卧室里暗了下来。

　　他仿佛翻了个身。

　　萧梦鸿屏住呼吸，轻轻躺了下去。

　　萧梦鸿这一晚上基本处于睡睡醒醒交替的状态，自然不是担心被边上这个男人侵犯。

他自己都说了，现在的她比以前的萧德音更令他厌恶，所以，就算她脱光了衣服，他也绝不会多看她一眼。

这一点她很是放心。

只是生平第一次，晚上睡觉时枕边多了个人，还是个男的，难免有点不习惯。而且，因为以前一直一个人睡习惯了，养出了不大好的睡相。有时候第二天早上醒来，会发现自己从床的一侧滚到了另一侧。怕万一睡着了，抬个腿翻个身什么的，压到他就不好了，所以也不敢彻底放松，一直有点绷着。

就这样睡睡醒醒，直到三四点的凌晨时分，才终于熬不住睡意，沉入了甜乡。

　　第二天早上，她醒时，卧室的窗前因为垂了厚重的遮光窗帘，光线有些暗，也不知道到底几点了。但边上的位置已空了，顾长钧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床离开了卧室。她松了口气，独自躺在大床上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这才起床下地，走到窗前，拉开窗帘。

　　一拉开窗帘，萧梦鸿才发觉，已经不早了。

　　窗外天光大亮，连太阳都出了。回头看壁钟，竟然快八点了。

　　“少奶奶！少奶奶！您醒了没？太太叫我来叫你下去吃早餐！”

　　一阵敲门声，珊瑚在门外叫她。

萧梦鸿心里有点懊恼，没想到昨晚睡不好的结果会是今早起晚了。应了声，她匆匆洗漱，最后整理好，下楼来到餐厅时，看见所有人都已经坐在那里了。

对面就是顾长钧。他穿戴整齐，面前摆了一副空了的西餐碗碟，边上是杯咖啡。看起来应该已经吃完了早餐，这会儿靠在椅背上在看报纸。见她进来，抬起视线淡淡地瞥了一眼，目光随即落回到自己手里的报纸版面上。

　　“四嫂早，坐这里！”

　　顾诗华拉开边上一张椅子，热情地招呼萧梦鸿入座。

　　她的边上坐了一个身着浅灰的女子，看起来比顾长钧要年长几岁，眉目温雅，很有气质，人很清瘦，皮肤是似乎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之色。看到萧梦鸿现身，朝她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叫了声“四弟妹”。

　　萧梦鸿猜测她应该就是顾长钧那个寡居在家的二姐顾簪缨，昨晚自己的睡袍也是她拿来的。能觉到她看着自己的目光友善，萧梦鸿忙点头回她一笑：“二姐早。”

　　顾太太扭头盯了萧梦鸿一眼，皱了皱眉。

　　萧梦鸿也知道自己确实是失礼了，来到餐桌边上，坐下去之前，先道歉。

　　“爸，妈，二姐，对不起，今天起得晚了。”

　　“昨晚刚回来，是没睡好吧？没关系，坐下吃饭吧！”

　　公公顾彦宗神情温和。

　　萧梦鸿向他道谢，这才坐了下去。

　　家里应该就只有顾长钧有时早餐会吃西餐，她坐下去之后，王妈就给她盛了碗粥。

　　萧梦鸿接了过来，低头开始吃早餐。

　　顾家早餐桌上似乎习惯静默，连顾诗华也没说话。除了勺碟相碰发出的几声轻微的清脆响声外，边上就只剩了顾长钧翻动报纸发出的窸窣声。

“四嫂，我四哥已经叫人去承德给你收拾东西了，全部都会带回来，一样也不会少。今天本来我应该在家陪你的，就是之前已经和朋友有约了，不好推掉。四嫂今天你在家好好休息，我四哥没空陪你，我明后天陪你，我们出去逛街？”早餐快吃完时，顾诗华道。

　　萧梦鸿点头微笑：“谢谢五妹！”

　　顾长钧忽然放下了报纸，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先走了！”

　　他朝父母打了个招呼，拿过挂在椅背上的军装外套，转身出了餐厅。

　　片刻后，庭院里传来一阵汽车发动离开的声音。

　　萧梦鸿见公公顾彦宗似乎也要起身离开了，放下筷子，急忙站起来相送。

　　顾彦宗示意她坐下去。

　　萧梦鸿看了眼对面的顾太太，略微迟疑，便说道：“爸，妈，因为接下来我白天可能不会经常在家，所以有个事，觉着有必要跟你们说一下。”

　　顾彦宗停下脚步，顾太太也停下筷子，看着她。

“是这样的……”

萧梦鸿把自己决定参与京华大学新校舍建筑设计的事简单说了一遍：“鲁朗宁先生鼓励我参与，我自己也很有兴趣，所以最近我需要去那边实地考察一番，白天大约就不大在家了。跟你们说一声，还请爸妈见谅。”

顾彦宗和顾太太同时露出惊诧之色。

“什么？”顾太太惊讶地看着她，“你要参与京华大学的建筑设计？”

　　“是。”萧梦鸿点头。

　　顾太太皱眉，脸色立刻沉了下去，看向丈夫。

　　顾彦宗迟疑了下。

　　“德音，这通常不是建筑师的工作吗？你怎么也要参加？”

　　“是，您说得很对，”萧梦鸿恭敬地道，“我对这方面感兴趣，很早开始就自己学习了，所以也勉强算是个建筑师吧。”

　　“这怎么……”

　　顾太太还要再说，被丈夫抬手拦了下去。

　　“长钧知道吗？”

　　“我已经告诉他了。我们经过讨论，最后我坚持了我的决定。”萧梦鸿斟酌着应道。

顾太太露出不满之色。

一旁的顾簪缨和顾诗华对望了一眼。

　　顾簪缨的神色里带了点疑惑，顾诗华却十分高兴。

　　“四嫂，真的吗？太好了！没想到你竟然还懂建筑？我简直太崇拜你了！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五妹过奖了。”萧梦鸿微微一笑。

　　顾彦宗沉吟了下，终于说道：“既然你和长钧说过，你自己也这么决定了，有件事情做总胜过无所事事，我以为也是好的。大学校址在北郊，路还是有点远。你随我坐车出去吧，我到了之后，让司机送你去，再与你一道回家。”

　　顾太太脸色更加不好了。

　　“谢谢爸爸。”

　　没想到他竟丝毫不反对，萧梦鸿向他表示感谢，真心实意。

　　顾彦宗点了点头。

　　萧梦鸿准备了下，带着从书房取来的纸笔随顾彦宗坐上了汽车，出了顾家的大门。

　　司机送顾彦宗离开后，按照吩咐，接着又送萧梦鸿去往北平北郊。

　　京华大学新校址位于北平北郊，最早是顾家曾祖从前朝皇帝处得到的一座赐园，占地达数百亩，历经了百年风雨，如今早已废弃，入目一片荒败，顾家只留了个年迈看园人而已。数月前被京华大学校方以极低的价格买来，如今还没破土动工，只在边上竖了块标示牌。

　　萧梦鸿在这个地方停停走走，记录方位，测量尺寸，停留了大半天，下午带着一沓稿纸回了城。进入安定门后，街道变得狭窄，路上人也多了，速度便慢了下来。

　　萧梦鸿坐在汽车后排，低头看着稿纸时，忽然，车仿佛和什么擦碰了下，停了下来。司机“哎呀”一声，吸引了萧梦鸿的注意，抬头见斜对面停了辆崭新的车，两车一侧车头，似乎擦到了一起。

司机老陆已经给顾彦宗开车多年，车开得一直很谨慎，从没出过什么问题。刚才和对面这辆车相对过来时，本已经靠边放慢了速度，没想到对方开得很快，加上路窄而车身庞大，并拢经过时，车头的一侧自己靠过来擦了下，似乎刮了道油漆。

对方司机气冲冲地下了车。

是一个二十四五岁、打着发蜡、一身西装的洋派公子哥，看起来像要过来寻事。老陆忙回头，对萧梦鸿道：“少奶奶对不住了。你坐车里别下去，我来对付。”说着，他摇下了车窗。

　　西装革履的公子哥儿到了老陆的边上，“砰”的一声，他重重地拍了下顾家这辆老别克的车顶盖，怒道：“怎么开的车？眼睛长哪儿去了？竟然擦坏了我的车！知道我这是什么车吗？全新美国进口的普利茅斯！全北平就这么一台！我今天刚开出来，你倒好，给我擦坏了！”

　　汽车在这个年代毫无疑问是极大的奢侈品，非富贵之家不能使用。路人见两辆车起了纠纷，纷纷停下来看热闹。

这位公子一边大声嚷嚷着，一边弯腰下来，伸手要强行拽开车门的时候，视线无意往车后座扫了一眼，落到正抬起脸的萧梦鸿的脸上时，定住了。

很快，几秒前还怒气冲冲的一张脸立刻转成了莫大的惊喜。

“德音！怎么是你！”

这位公子变得欢喜了起来。

“原来这是你坐的车啊！哎呀！刚才全是我的不对，是我自己开车太快这才擦了的！你别介意！没事了，没事了，擦坏了你的车，我全赔你……”

　　老陆见他变脸如此之快，愣住了。

　　萧梦鸿迟疑了下。

看起来，这个公子哥儿模样的人似乎认得萧德音，还非常热络。

只是她不知道，对方到底是谁。

　　“你不认得我了吗？”对方见她似乎面露茫然，有点着急，摸了摸自己打了闪亮发蜡往后齐梳过去的头发。

　　“是我啊，叶舜郅！三年前我留洋英国，前个月才回的国！没想到这么巧，竟然在这里遇到了你……”

　　一个戴了顶时髦洋帽的妙龄女郎从那辆普利茅斯的后座车窗里探头出来，皱眉道：“哥，你在和他们啰唆什么呢！赴宴要迟了！”

　　叶舜郅扭头道：“曼芝，你猜这是谁家的车？顾家的！德音就在车里！你说巧不巧？”

　　老陆不认得刚留洋归来的叶舜郅，对探头出来的这个洋装女郎却十分熟悉，忙转头对萧梦鸿道：“少奶奶，巧了，是叶小姐！”

　　萧梦鸿想了起来。

　　之前她在承德，顾诗华第一次来看她时，提到过叶曼芝的名字，仿佛是萧德音之前的好友。

　　那么这两个人，想必应该就是叶家兄妹了。

既然是熟人，关系似乎还很不错，再继续坐车里有些不礼貌，萧梦鸿便推开车门下去。

叶曼芝也下了车，快步走了过来，一张俏面带着惊喜的笑容，上前亲热地挽住了萧梦鸿的胳膊。

“德音，你什么时候回的北平！年底前我去看望顾太太，她还告诉我说，你因为身子不好，所以去了别的地方休养。那会儿我心里就对你很是牵挂，想着过去探望你的。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快回来了，什么时候回的？”

她端详萧梦鸿。

“你气色看着很好啊，身体养好了吗？在这里碰到，可真是个大大的惊喜！”

　　萧梦鸿微笑道：“就这两天回的，谢谢你的关心。”

　　“我们是多年好友，用英文说就是female friend，跟我这么见外干什么？”叶曼芝满脸的笑容，摇着萧梦鸿的手，“我过两天就去顾家看你！想到以后又时常能与你一起喝咖啡、shopping，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自己的这闺密异常热络，萧梦鸿有点不习惯，便没说什么，只看着她微笑。

　　叶曼芝和萧梦鸿说着话，边上的叶舜郅便一直看着萧梦鸿，眼睛一眨也不眨。

　　叶曼芝瞥了眼自己的哥哥，道：“晚上我和我哥哥还要去赴个宴，不能再和你多说了。我们下次再约！总之，看到你能回来，我比什么都高兴。”

　　“好的，我们下次见面。”

　　萧梦鸿朝叶家兄妹含笑点头，相互作别后，转身回到了车上。

　　叶家兄妹也上了车。叶舜郅发动车后退，让出足够让别克过去的距离，老陆便开车从边上经过。

　　边上围观的路人见没热闹可看，也就散了。

　　别克开走了，叶舜郅坐在车里，还依然扭头看着渐渐离去的汽车。

　　后座上的叶曼芝见他一脸的留恋，撇了撇嘴：“哥，人都走了，你还看什么看？有那么好看吗？”

　　叶舜郅的父亲叶荣友官居行政部次长，长女嫁与北平警局局长之子，叶家在北平，也是数得上的有头有脸的人家。

叶舜郅早年慕萧德音才女之名，大学时代曾追求过萧德音。后来萧德音嫁入顾家，叶舜郅情场失意后，出洋留学，上个月才回的国。片刻前忽然这样在街头再次相遇，几年不见，见她美貌依旧，非但没有沾上半点庸俗的妇人模样，刚才看着，气质竟又与自己当年印象里的萧德音似乎有所不同了，只觉得眼前一亮，颇有惊艳的新鲜之感，旧日的那点心思情不自禁便又冒出了头。听出叶曼芝语气里带了点嘲讽，便掉头不再看，开车朝前去。

开了段路，叶舜郅忽然问：“曼芝，我听说德音去年和一个什么穷酸画家闹出了点绯闻，还要和顾长钧离婚？没想到顾长钧他也有今天！”

“你问这个干什么？”

叶曼芝疑虑地看着他：“哥，你不会是对她还没死心吧？我可告诉你，你是订了婚的人！你别胡来！”

　　几个月前，叶家给叶舜郅定下一门亲事。女方也出身大户，两家门当户对。

　　叶舜郅哼了声。

　　“别提那个张家小姐了，呆得像块木头，我见了就没半点兴趣！我就是不服气，凭什么顾长钧能娶到她，我却不能？我哪点不如他了？”

　　叶曼芝“嗤”了一声，讥笑了出来。

　　“哥，顾长钧西点军校出身，第一名毕业。现在是参谋少校，前途无量。你呢？长得是一副好皮囊，只不过，不是我做妹妹的轻看你，你这几年说是说出洋留学，除了花去家里几万大洋，你都学了什么回来？还好意思拿自己和顾长钧比？萧德音不守妇道，闹出这样的丑闻，照我说，顾长钧娶了她，家门不幸才对！”

　　叶舜郅道：“三妹，你别轻看人。我是爱花钱了些，但我也不是不能做事的人。下月我便进北平警局，日后我会做出一番事业让你看的！”

　　叶曼芝笑：“这样最好。我就等着，看你做出一番大事业来，好给我们叶家光宗耀祖！”

　　和叶家兄妹的街头偶遇，并没让萧梦鸿放在心上。北郊那片校址很大，一天时间根本不可能让她完成全部的勘察。接下来的几天，萧梦鸿继续过去勘察。每天一早出门，晚上还要在灯下整理汇总白天收集来的材料，很是忙碌。

　　顾太太对她早出晚归很不满，数次在餐桌上提起来，言语里总带了点旁敲侧击的味道。她说话时，萧梦鸿便一律微笑不语，当没听懂，顾太太拿她没办法，只是对她更是不喜了。

顾长钧对她却是视而不见。

这几个晚上，他自己每晚回来得也很迟，而且每次，只要他一回卧室，萧梦鸿就会结束工作，免得影响到他休息。两人上床后也和第一个晚上一样各据一方，更无什么交谈，关了灯就睡，所以也算相安无事。

　　只是今天一早，萧梦鸿醒来时，发现自己竟然滚到了床的另一侧，脸就夹在两个枕头中间，整个人趴着睡。

幸好边上已经空了。

顾长钧起床了，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应该是他在洗漱。

　　萧梦鸿不知道是他起床前自己就这么无知无觉地滚了过去，还是他起床之后滚过去的。目测这位置，似乎有点占了他的床位，不禁愣了下，趴着还没完全清醒过来，一阵脚步声响起，他从浴室里出来了。

　　他已经着装整齐，朝着门口走去，经过床边时，忽然停下脚步，扭头看向她。

　　萧梦鸿觉得他可能是在意自己的睡相，急忙小声道：“不好意思啊，下次我会注意的，尽量做到不影响你……”

　　她说着自己的话，见他眼睛只是盯着自己的脚。顺着视线看过去，才发现他的那件睡衣就压在了自己的一只脚丫子下面。

　　可能是他起床后顺手脱下来放在床尾的，然后她不知道怎么的，就把他的衣服压在了脚下。

才处了几夜，萧梦鸿就感觉出来了，这个男人有洁癖。

她留意到家里仆人每天整理这间卧室格外仔细，所以自己也很小心，东西不敢像以前一个人时那样随意摆放。每次用完浴室，她也会检查有没掉落在洗漱台或地面的属于自己的头发丝儿。

　　现在好了，她的一只脚，居然压住了他贴身穿的睡衣……

　　萧梦鸿忙缩回了脚。

　　“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

　　他面无表情地拿过那件昨晚才换的睡衣，丢到了浴室的脏衣篓里，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萧梦鸿目送这男人的背影出了卧室，压住心里涌出的一阵郁闷，下床也去洗漱穿衣。

她真的怀疑，以前的萧德音到底是怎么和这个男人做了四五年夫妻的。

就算聚少离多，和这样一个男人共同生活，能想象是何等的压抑。

　　换成是她，别说四五年了，四五个月，恐怕她都难以忍受。

　　萧梦鸿收拾完，还有点早，没到早餐时间。她不想和顾长钧相对，就在房间里磨蹭了一会儿，最后赶着点下去吃早餐。

　　早餐桌上，顾彦宗问起萧梦鸿这几天的进展情况。萧梦鸿告诉他，今天应该是最后一次过去了，大约半天就能结束全部事情回来。

　　“早上我另有事。今天长钧正好空，他送你过去吧。既然只有半天，他就等等你，中午接你一道回来好了。”顾彦宗说道。

　　萧梦鸿一愣，推辞：“不用麻烦他了。我自己坐电车，再走不远的路，也可以到的。”

顾太太皱了皱眉：“我是希望你不要折腾这些的，但你非要去的话，和人挤电车像什么样子？”

她转向儿子：“长钧，还是你送她去吧！”

萧梦鸿便看了眼坐自己对面的顾长钧，见他没表态，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只好低声道：“谢谢爸妈的安排，那就麻烦长钧了。”

　　顾长钧开车送萧梦鸿到了北郊校址边上，丢下一句“中午十二点来接你”，掉头开车就走了。

　　萧梦鸿目送汽车消失在道路的尽头，转身进去了。

　　她很快就心无旁骛地投入到了自己的事情里。

在她的设计理念里，理想中的京华大学应该是因地制宜地糅合了中式与西方建筑特色的一座高等学府。

而在大型的中式建筑群里，中轴线的位置至关重要。

　　之前她已测绘好了各种所需的数据，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就在思考最恰当的中轴，今天过来继续反复勘定，终于选了下来。

　　这里现在还是一片荒草丛生的空地，边上有个已经成为一潭死水的小水池。

　　想象中，未来京华大学的主楼将在这里奠基，然后拔地而起。

确定了中轴位置后，萧梦鸿感到一切迎刃而解，结合之前自己的设计草图，脑海里未来的校舍建筑的样子几乎就呼之欲出了。

还没到中午，她索性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了下来，打开本子，拿出铅笔对着对面那片荒地在稿纸上勾勒刚才脑海里突然闪现而出的灵感。

她一直专注自己的事，连头顶太阳渐渐隐去天色变阴也没觉察。

　　“小姐，你是学美术的学生吗？”

　　身后忽然传来声音。

萧梦鸿被打断了，扭头看过去。

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男子。

　　他一身西装，显得温文而有气度，和顾长钧差不多的年龄，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视线落到她刚才画好放在边上的一张建筑草图上，露出饶有兴趣的表情。

　　萧梦鸿有着一张尖尖下巴的心形脸，身材偏娇小，很显年轻，加上这几天为了出行做事方便，穿西式的裤装，脚上一双平底布鞋，长发也没挽髻，在脑后编了一根辫子，看起来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难道这人误以为她还是个女学生？

　　男人见萧梦鸿回头看向自己，解释道：“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只是从边上路过，正好看到你在这里写生，一时好奇就过来看了一眼。小姐，天快下雨了。”

　　他微笑着，指了指头顶。

萧梦鸿抬头，这才惊觉早上出来时的大太阳不见了，头顶已经阴云密布。便笑道：“你误会了，我不是在写生。”

她低头收拾稿纸，准备离开。

　　一阵风突然从侧旁吹了过来，把刚放在边上的几张草稿卷了起来，飘了出去。

　　萧梦鸿“哎”了一声，忙站起来要追去捡稿纸。

　　那个男人已经过去帮她拣了起来，收拢好稿纸拿回来时，“咦”了一声。

　　“你是在画建筑草图？”

　　萧梦鸿从他手里接过，夹回本子里，道了谢，笑道：“是的，确实是和建筑有关的草图。”

　　男人注目了萧梦鸿一眼，忽然露出顿悟之色。

　　“我想起来了！前两天和鲁朗宁先生见了个面，谈及大学将来之面貌，他说掌握于建筑家之手，十分期待。我还听他提及，此次参与建设供图的，其中有一位女士，莫非就是你？”

　　萧梦鸿点头：“是我。”

　　男人望着萧梦鸿，露出惊讶之色，没有说话。

　　萧梦鸿微微一笑：“你不信任我？”

　　“当然不是！”男子忙摇头否认，“我只是感到有些意外。毕竟，你看起来……”

　　他停了下来，注目于她。

　　萧梦鸿知道自己这个样子，看起来确实不像是个能给人带去信任感的建筑师。毕竟是陌生人，也不想和他过多解释，收拾好东西，朝他点了点头，转身朝园门走去。

　　男子追了上来，和她并排行走，自我介绍道：“我姓薛，名梓安。家父去世前，是京华大学校董之一。我前几天刚到的北平，今日办事路过这里，时间有闲暇，顺便就来看一下京华的新校址，没想到巧遇了你。”

　　因为是为京华大学工作，所以萧梦鸿之前对京华大学的校董方也略做了点了解。听这男子自我介绍姓薛，立时便猜到了他的来历。

　　十年前合并入京华的几所私立大学里，其中有一间工科学院。兴办学院的，就是北方著名的大实业家薛红雪。

　　薛红雪的人生经历颇具传奇色彩，，家财万贯，到了薛红雪这一代，以船舶制造而著名，被时人冠以“船舶大王”名号。三年之前，立志实业兴国的薛红雪目睹全中国连一家能够自己生产汽车的工厂也不具备，全部汽车依赖西洋进口，痛心疾首之下，投资创办了全国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汽车工厂，当时消息被国内各大时报转载评论，一时引为热议，国人纷纷为薛之创举叫好。

　　除兴办实业，薛红雪还在北平创办了一所工科学院，以培养工程技术方面的专业人才。十年前这所学院被京华合并，薛红雪也就成为京华的校董之一。去年薛红雪病故，家族实业由早年被送去留洋归国的儿子继承，想必京华校董之位置，也由他一并接替了。

　　现在听这男子如此介绍他自己，萧梦鸿也就清楚他的来历了。便朝他点了点头，也自我介绍：“幸会了，薛先生。我姓萧，名德音。刚才你提及了鲁朗宁先生，他口中的那个女建筑师确实就是我。感谢鲁朗宁先生对我的信任，愿意给我这样一个宝贵的机会，我会在限定日期前完成我的图纸，并提交上去供校方审核，希望我的作品能与京华之名相得益彰，让它见证一所具有标志性的现代一流大学的崛起和发展。”

　　薛梓安显得兴致勃勃，一直随她同行，询问她的设计思路。萧梦鸿大体讲解了下自己被四面环境所触发出来的因地制宜、中西糅合的想法，最后笑道：“这只是我的初步构思，中西糅合是个有冒险的设计思路，倘若做得不好，很容易成了不伦不类，所以许多细节还待斟酌。”

　　起先她的自我介绍不卑不亢，十分得体，与她女学生般的外貌极具反差，现在听了她设计思路的介绍，薛梓安不禁刮目相看，正色道：“坦白讲，刚才一开始我是疑惑的。但是现在，我真的期待能看到来自于萧小姐你的作品了。我相信倘若能够通过审核，假以时日，一定会是一件能令京华倍增光彩的建筑作品。我非常期待。”

　　“你谬赞了，希望到时候不会让你失望。”

“萧小姐，听你刚才介绍，想必你是学贯中西的。我在哈佛大学里有不少朋友以及同学，国内相对闭塞，可能很难找到你工作中需要的书籍或资料，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你尽管开口，我很乐意效劳。”

薛梓安注视着她，目光明亮。

“谢谢薛先生。如果有需要，我会向你求助的。”

萧梦鸿一笑。

　　头顶忽然又一阵风吹过，卷起了满地的枯枝落叶。远处天际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闷雷声，萧梦鸿感到额头一凉，抬头，雨点已经落了下来。

　　“下雨了！我们快出去吧！”薛梓安道。

　　萧梦鸿护住手里的稿纸本，加快脚步往外赶去。

　　初春的雷阵雨来得特别快。几乎是一转眼，没任何防备的，豆大的雨点就噼噼啪啪地落了下来。附近也没什么可以躲雨的地方，薛梓安脱去自己的西装外套递给萧梦鸿，让她遮挡头脸。

　　萧梦鸿一愣，摇头婉拒。

　　“没关系，你淋湿了不好。”

　　薛梓安把外套轻轻搭在了萧梦鸿的胳膊上，自己就大步朝前跑了过去。

　　他人已经跑到前头了，萧梦鸿只好搭起外套，遮挡住手里的笔记本，一口气冲到了外头，最后两人站在路边一堵可以遮挡风雨的残旧石条墙下。

　　“薛先生，实在不好意思。谢谢你了。”

　　萧梦鸿抖了抖外套上沾着的水滴，递给他。

　　“能为你效劳，是我的荣幸。”

薛梓安接回外套搭在自己胳膊上，彬彬有礼，又半开玩笑似的道。

“我的汽车就停在不远的地方，或者你在这里稍等，我去开过来，一并载你入城？”他又说道。

萧梦鸿看了下手上腕表，才十一点半，距离顾长钧说好的十二点还有半个小时。

她抬起头。

“谢谢薛先生的好意，但我和我丈夫约好了，十二点他会来这里接我。”

　　“你有丈夫？”

　　薛梓安一愣，随即意识到自己这样问话很没礼貌，又解释：“抱歉，我没别的意思。只是你看起来很年轻，所以我还以为……”

　　他停了下来。

　　“没关系，我夫家姓顾。”萧梦鸿微笑解释，“薛先生，你请先回吧，雨好像越来越大了……”

　　她忽然停了下来，视线落在了前方。

　　刚才没留意到，对面大约几十米外的路边，竟然停了一辆黑色的汽车。

　　看起来已经有些时候了，并且，就是顾长钧早上开的那辆。

　　萧梦鸿惊讶了，没想到他会提早过来。

　　她看过去的时候，那辆黑色汽车突然发动，朝她所在的方向开了过来，最后停在七八步外的路边，车窗跟着落了下去。

　　顾长钧坐在驾驶位上，双手搭在方向盘上。

　　萧梦鸿见他扭过了脸，目光扫了一眼自己和边上的薛梓安，也不指望他能像个绅士那样下车来接自己，便转脸对薛梓安道：“薛先生，我丈夫提前来接我了。今天认识你很高兴，那么我先走了，再见。”

　　薛梓安一怔，转头看向车里的顾长钧。

　　两个男人四目相接时，萧梦鸿跑到了车边上，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顾长钧升上玻璃，将大雨隔绝于窗外，脚下一踩油门，汽车轰然一声，溅出两排水花，朝前迅速地滑了出去，消失在薛梓安的视线里。

　　萧梦鸿拿出随身带着的手帕，擦拭淋了几点雨水的工作本，顺便再擦了擦自己同样沾了雨的额头和脸，无意间抬头，留意到顾长钧的视线正透过后视镜，仿佛落在了自己身上，目光看似阴沉，便道：“刚才你所见的那位先生，是京华校董之一，与我在园里无意偶遇，知道我参与京华大学的建筑设计，谈了几句关于未来校舍的构思和想法。”

　　顾长钧收回目光，不再看镜中的她，视线改而直视前方，淡淡地道：“你自己心中有数便可，何须向我多费口舌解释？”

　　萧梦鸿扬了扬眉。

　　“是我多语了。不过，我是为避免任何可能有的误会，所以觉得有必要向你解释一下。你既然这么想，我就放心了，我记住了。总之，还是要谢谢你提早过来接我，没想到突然下雨了，早上出来天气还好好的……”

　　“办完事还早，所以顺道略早些过来了而已。”

　　他打断了她，似是不耐烦地皱了皱眉，随即加快了车速，汽车轮胎划过积成了水洼的路面，劈斩出一路的水花。

　　萧梦鸿见他明显不想和自己再说话了，也就不再自讨没趣，笑了笑，拿过自己的工作簿放在膝上，低头翻阅。

　　两人一路再无话地回了顾家。彼时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到了顾家大门前时，骤雨已停，日头也重在云隙里半隐半现。

　　“谢谢你了。”

　　萧梦鸿向他道了句谢，下车。顾长钧便调转车头离开了，没有进去。

萧梦鸿进了正屋，在门厅处接过珊瑚递来的一双鞋，换掉脚上那双已经沾了泥水的布鞋，要上二楼时，顾太太正好从楼上下来，两人迎头遇到了。

萧梦鸿便退到边上给她让道，叫了声“妈”。

　　“长钧呢？”顾太太看了眼她的身后。

　　“他刚才送我回来到门口，自己开车又走了。”萧梦鸿应道。

　　“大中午的，都到了家门口了，怎么不进来先吃饭？你也没叫他？”

　　萧梦鸿确实没叫，刚才也根本就没想到过这一层，便不吭声。

　　顾太太皱了皱眉，视线从萧梦鸿的发型往下，一直扫到她的脚。

　　“德音，不是我这个当妈的啰唆，你看你这是什么样子？被人看见了成何体统？以为我们顾家没给你衣服穿？”

　　萧梦鸿压下心里涌出的郁闷，给顾太太解释道：“妈，我是这几天要去校址那边做事，穿得太过正式，活动不方便，所以才穿得随意了些。今天的事情已经做完，以后我会注意的。”

　　顾太太摇了摇头，从楼梯上继续走了下来。

　　“你大姐和三姐知道你回家了，晚上过来吃个饭，也是特意来看你。”顾太太经过萧梦鸿边上时，想了起来，说道。

　　萧梦鸿知道顾长钧有三个姐姐，除了住家里的二姐顾簪缨，老大和老三她都还没见过。便道：“知道了。”

　　顾太太嗯了声：“赶紧上去把衣服换了！”

萧梦鸿应了，转身往二楼自己的卧室走去。

　　一个下午，萧梦鸿都在房间里忙着画图纸。快到晚饭的点时，投了手里的笔停止工作，换了身衣服，又叫珊瑚帮自己梳好头，拣了两样首饰戴好，对镜照了照，应该挑不出什么毛病了，便提早下去，到客厅等着。

　　顾家晚饭时间一般固定在六点半，现在是六点一刻。

　　这会儿她的公公顾彦宗已经回家了，人在书房。顾诗华也从学校回来了，还在房间。顾簪缨也没下来。

　　客厅里除了萧梦鸿，顾太太也提早现身，她在等两个女儿。

　　只是顾长钧却不在家，从中午走后就一直没回家。

　　快六点半的时候，大门外传来一阵响动。王妈急忙赶了出去，很快，笑容满面地进来。

　　“太太，少奶奶！大小姐和三小姐一道来了！”

顾太太面露喜色，忙起身一边亲自出去迎，一边让仆人去叫老爷顾彦宗和另外两个女儿下楼来，预备开饭。

　　门口传来一阵女子的说笑声。其中一个年轻些的声音笑得格外响亮，也很好听，就像一串风中摇晃的铜铃。

　　萧梦鸿看了过去，见两个身穿旗袍的少妇从门外台阶上并肩走了进来。左边那个年龄大些，三十多岁，腰身略显丰腴，旗袍花色也有点稳重；右边那个才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身材高挑，一条鲜紫起粉花的艳丽旗袍恰到好处地凸显了她玲珑苗条的身段。

　　顾家几个子女的眼睛长得都很漂亮，她也不例外，看人波光流转，笑的时候，颇有点桃花媚的味道。

这两人应该就是顾长钧的姐姐了。

萧梦鸿跟着顾太太站起来，朝前迎了几步，随后面带微笑，叫了声“大姐”“三姐”。

　　顾家长女顾玲珑为人务实，一直看不惯弟妹萧德音的才女做派，从前两人算不上关系好，但也不至于不说话。这会儿心里虽然对她闹出的那些事儿还是有点不满，面上也没怎么过不去，见她迎上来面带微笑地和自己招呼，便朝萧梦鸿点了点头。

　　顾云岫却没长姐那么给人面子，加上从前和萧德音意趣不投，目光在她身上飞快打了个滑，笑道：“哟，怎么敢劳烦咱家的才女四弟妹来门口迎我啊，我自个儿进去就行。”

　　她说话时，脸上也是带笑，语气却让人不大舒服。

　　萧梦鸿微微笑了笑，未作应答。

　　“怎么就只有你一个人？长钧呢？”顾云岫左顾右盼。

　　“他还没回。”

　　“有说几点回家吗？”

　　“没说。”

　　顾云岫摇头：“长钧太不拿你当回事了！等他回来，我见了，一定要帮你说说他！你三姐夫要是敢出去不和我说好几点回来，晚上他就别想进门！这男人啊，就是不能惯，你越惯，他就越不把你放眼里。”

　　萧梦鸿继续笑道：“三姐驭夫有道，我一向是佩服的。”

　　“好了好了，你爸出来了，都准备吃饭去吧！”

顾太太插了一句，顾云岫便不再理会萧梦鸿，挽着母亲的胳膊，笑吟吟地进了门厅。

顾长钧一直没回。

晚餐时萧梦鸿没主动说话。顾诗华问及她建筑设计的进展情况，她也只简单提了两句。顾玲珑和顾云岫似乎已经知道了，当时没说什么，只齐齐望向顾太太，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饭后，一家人在客厅小坐闲聊。片刻后，顾彦宗和顾簪缨以及顾诗华各自有事先离开。萧梦鸿记挂着自己用于建筑图纸的时间紧迫，自忖再留下，和顾太太母女三人也没什么可搭话的话题，便也跟着起了身，要开口告辞时，顾太太忽然道：“德音，你坐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萧梦鸿微微一怔。

顾玲珑和顾云岫看着她。顾玲珑的神色凝重，顾云岫红唇微微上翘，露出一丝淡淡冷笑的表情，显然，是预先知道顾太太会留萧梦鸿说话的。便照她的话，萧梦鸿重新慢慢地坐了回去。

　　“妈，什么事？”

　　坐下去后，因顾太太面色凝重，没开口，萧梦鸿便主动发问。

　　“你回家也有几天了，你大姐三姐早想来看你，只是见你竟然比我们还忙。好不容易逮到今晚这个机会，就想和你谈谈。”

　　“请说。”

　　“四弟妹，我是长钧长姐，今晚来看你，也就倚老卖老和你说一句，你别怪我多嘴。你们萧家，是书香门第，你更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家和万事兴，这道理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既然回来了，往后你就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别再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免得以后又落人话柄，让别人笑话。”顾玲珑望着萧梦鸿，和颜悦色地道。

　　顾云岫唇边的那丝冷笑意味更加明显了。

　　萧梦鸿已经隐隐猜到顾太太几个人的意思了，面上却没什么表露，依然沉默着。

　　“你大姐说得有道理。”

　　顾太太接了下去：“德音，你过门这几年，我这个婆婆，不敢说待你比亲女儿，只从前你想做什么，我都随着你，这一点你应该承认吧？到了后来，我做梦也没想到，你竟然会闹出那种见不得人的事！不是我说你，也实在太难看了！叫我出去都没法见人！有段时日，我都怕碰到我的那些个熟人！”

　　顾太太的声音里带了点责备。

　　萧梦鸿其实也能理解处于她这个位置上的婆婆的尴尬，便继续默不作声地由她数落。

　　“现在吧，事情风头是有点过去了，你呢，也回了家。”顾太太道，“我心想这也好啊！就盼着你能记住先前的教训，别再折腾以前那些没用的事了，好好安心过日子！但是我没有想到的是，你回家第一天你就又跑出去了，说搞什么建筑设计！德音，我知道你们年轻人思想和我不同，你们追求自由。但是这也要看自己的身份和场合，那些小门小户里的，胡闹也就由他了。我们顾家虽然算不上一等一的高门大户，但在北平，出去好歹也算是认识几个人的。你现在正在弄的这什么京华大学建筑设计项目，我也听说了点，建筑师都是男的！你说你一个少奶奶，又不是没饭吃要靠这个去赚钱，你何苦要这样抛头露面地和一堆男人去争？”

　　说到这里，顾太太的语气已经很不好了。

　　顾云岫在边上捂住嘴，嗤笑出声。

　　“妈，你当然不懂了！四弟妹嫁到我们家之前，一向就有才女之名。她既然是才女，自然要做那些才女该做的事！您不知道，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名气不但能当饭吃，还能赚大钱的！那些电影公司的明星，还有歌星、交际花什么的，只要想方设法在社会里混个脸熟，被人看中，随便上个什么宣传画，好啦，钱就哗哗地往兜里流呢！”

　　顾太太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顾玲珑见顾云岫说话夹枪带棒实在难听，咳嗽了声。

　　“三妹，你少说一句！”

　　她看向了萧梦鸿，声音缓了缓。

　　“四弟妹，妈刚才的意思，是想提醒你，我们女人再能干，再有本事，心不放在家庭里的话，对于丈夫来说，也未必是好事。有时候收敛些，安分守己，做自己应该做的事，反而是助力。你读书不少，这道理应该知道吧？”

　　顾太太朝长女投来赞许的一瞥，点了点头：“德音，你大姐说的就是我的意思。这什么京华大学建筑设计的事，你还是退出，别弄了！”

　　萧梦鸿原本一直沉默着，忽然抬起视线，并未理会顾云岫，只看向对面的顾太太和顾玲珑。

　　“妈，大姐，我要是说不呢？”

她慢慢地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

　　顾太太愣住了。

　　“妈，不知道长钧有没有告诉过你，他怎么看待我之前想离婚的那件事的？”

　　萧梦鸿话锋一转。

　　顾云岫撇了撇嘴，双手抱胸往后靠在了沙发上：“长钧怎么看待？这还用问？四弟妹，不是我说话难听，就你之前闹出那样的事，他没和你离婚，还不是碍于我爸妈还护着你的缘故，他又不是没你不行。”

　　“三姐你说得很对。”萧梦鸿点了点头，重新转向顾太太和顾玲珑。

　　“妈，大姐，我知道你们刚才跟我说这些，有你们的苦心。你们的出发点，自然是好的。但我也有些话，原本并没打算说的，但现在，我觉得最好也和你们说说。之前，我确实想过离婚，原因人尽皆知。我知道我做得很不妥，我不会否认这一点。我很感谢妈和爸，是真的感谢，你们不计前嫌地重新接纳了我，允许我回了这个家。但是有件事，长钧可能没有告诉过你，我和他有过一次谈话，我曾告诉过他，在他没做出和我离婚的最后决定之前，作为我之前不当行为的一种补偿，我暂时也不会主动再提离婚，更不会做有损于顾家颜面的事。”

　　顾太太和顾玲珑露出惊讶困惑之色。

　　“也就是说，”萧梦鸿继续道，“只要我还在顾家一天，我就会守好自己的本分，弥补我的过错。妈，但我理解的本分，和你想的可能会有差别。在我看来，我参与京华大学的建筑设计项目，并不属于我答应长钧的‘有损于顾家颜面之事’的范畴。这是我个人的正当社会活动，是完全积极而无害的，所以我恳请妈和大姐，不必过于担心，我和从前不同了，如今我心里有分寸的。”

　　顾太太瞪着她，脸色当场便更加难看了。

　　顾玲珑也是面露尴尬，又仿佛有点气恼，一时也说不出话。

　　“好啊！妈，你听听，你好心好意和她说了一堆掏心窝子的话，拿她当自己的儿媳妇，她倒好，把您当成什么了？这种话都说得出来？您再说她一句，明天当心被人登上报纸骂您干涉人身自由！”

　　顾云岫讥嘲。

　　“三姐，您是长钧的三姐，自然也是我的三姐。倘若我有哪里做错的话，您直接给我指出来就是，我能改，我一定改。只是您这样说话，我担待不起。”

　　顾云岫原本一直交着两腿靠沙发上的，这会儿“呼”地站了起来，提高音量道：“哟！居然教训起我来了？我说你什么了，你跟我急眉赤眼地吵？”

　　她声音原本就有点尖细，现在拔高音量，听起来更是尖锐。

　　“您是长钧的三姐，我不会对您不敬。”

　　萧梦鸿面上仍带着微笑，语调也是不急不缓。

　　“妈！您看看！她什么态度？这叫什么事——”

　　顾云岫转头向顾太太寻求同盟，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大晚上的，云岫你吵什么吵？”

　　萧梦鸿回头，见公公顾彦宗出来了，身后站着顾诗华。

　　对上了萧梦鸿的视线，顾诗华从父亲身后探出脑袋，冲她飞快地挤了挤眼睛。

　　萧梦鸿明白了。顾诗华刚才大概躲在边上偷听，见情况不对，就去把顾彦宗给请了出来。

　　见父亲来了，顾云岫立刻收敛，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爸，我刚才听见了，好像是妈要四嫂退出那个建筑设计项目，三姐还说什么电影明星、歌星、交际花被人看中就能赚好多钱，说四嫂也想和那些明星歌星交际花一样出名呢。”

　　“诗华！”

　　“五妹！”

　　顾太太和顾云岫齐齐出声阻止。

　　顾诗华吐了吐舌头：“要么就是我听错了，三姐你千万别生我气啊！”

　　“胡闹！”顾彦宗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云岫，你是怎么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也敢说得出口？我看你嫁人后就变得俗不可耐，满脑子只剩怎么弄钱了！竟然这么说德音！她可是你的弟妹，我顾家的儿媳妇！”

　　顾云岫的脸涨得绯红，面露羞愧之色。

　　“好了好了，”顾太太急忙起身打圆场，“我也只是觉得德音掺和这种男人的事不好，这才和她说了两句的，云岫也没别的意思，只是一时口误罢了。”

　　顾彦宗哼了一声，脸色依旧很难看。

　　“我还是那句话，我顾家的人，无论是德音，还是你们当中任何一个谁，只要做的是堂堂正正的正事，我就不会阻拦！我也不允许你们用任何借口去阻拦德音！，。倘若德音真的能在建筑设计方面有所建树，在我看来，这是在给我们顾家长脸！”

　　住顾家这么些天，顾长钧的父亲给萧梦鸿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顾彦宗虽然不苟言笑，外表看起来令人难以接近，但萧梦鸿发现，他的思想并不守旧。

　　她去过一趟他的书房，在书架上看到了不少时下译者译的一些正盛行的西方哲学著作，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亚当•斯密斯的《国富论》等等。

　　这些就罢了，他竟然能这么看待自己现在在做的这件事，这还是让萧梦鸿感到十分的意外。

　　意外又感动。

　　顾太太僵住了，立着不动。

　　顾玲珑看了眼父母，急忙拿过自己妹妹的包，塞到她手上，笑道：“也不早了，那我和三妹就先回去了。爸，妈，你们也早点休息。”说完拽着顾云岫往外头走去。

　　顾太太缓了口气，让王妈送她们出去。

　　过了一会儿，庭院里响起汽车发动开出去的声音，周围便恢复了宁静。

　　“爸，您刚才说只要做的是堂堂正正的事，您就不会阻拦。那我留学呢？”顾诗华立刻跳出来见缝插针地问。

　　顾彦宗摇头。

　　“你还小！一个人出洋，你妈也不放心！”

　　“就知道！”

　　顾诗华噘了噘嘴。

　　“妈，我陪您回屋去——”她跑了过来，挽住顾太太的胳膊送她回房。

　　顾太太虽然心里很是不快，但被小女儿在边上这么一闹，也就顺势下台阶，上楼回了房间。

　　萧梦鸿望着自己公公，低声道：“谢谢爸爸，我会努力的。”

　　顾彦宗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转身回了书房。

　　萧梦鸿回房间，继续伏案工作时，听见门被敲了下，跟着就有人进来。

　　不用看也知道是顾诗华。

　　从她回顾家后，晚上顾长钧没回的时候，顾诗华常来她房间串门。

　　“四嫂，还在工作啊？我给你倒了杯牛奶。”

　　顾诗华把端过来的牛奶杯放桌上，跟着趴在了她边上，凑过来看她的图纸。

　　她关于京华大学主楼的主体设计现在已经最后确定了，现在正在画立体三维图。

　　“哇！画得真好啊！这设计，这线条，简直太出色了！四嫂你怎么想出来的？”顾诗华面露赞叹之色。

　　萧梦鸿笑道：“谢谢你了五妹，刚才帮我说话。”

　　“没什么！”顾诗华挥了挥手，“我见我三姐来了，就留了个心眼。她本来就不喜欢你，一直巴不得我哥和你离婚的！我妈本来应该也不会找你谈什么的，估计就是被我三姐撺掇的。”

　　萧梦鸿微微一怔，有些不明白，顾云岫为什么要这么针对自己？

　　“不过四嫂，说真的，我觉得你这次回来，人真的变了好多！”顾诗华望着她，忽然道。

　　萧梦鸿的心微微一紧。

　　“哦，哪里变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庞，微笑着问。

　　“当然不是说你的外貌！”

　　顾诗华盯了她半晌，最后皱眉，摇头道：“你这么问我，我也很难讲。总之，就是觉得你像变了一个人。以前我就从不知道你懂建筑，这就算了，你如今性格好像也变了很多。以前你虽然提出了离婚，并不会像今晚这么和我妈、我姐她们说话的，那会儿你就是哭，最后还把自己关在房里，也不说话，哪里像现在啊！对了，我觉着你现在也不怕我哥了，以前我总觉得你有点怕他的。”

　　“五妹觉得好就好，”萧梦鸿微微舒了口气，“之前的变故和随后禁闭的日子，让我思考了很多，人自然也有所改变了。”

“是的，你本来就是个很聪明的人嘛，现在想开了而已！四嫂，我更喜欢你现在这样子，以后我也要像你一样！我一定要争取到留学的权力！”

顾诗华挥了挥拳头。

萧梦鸿微笑地看着她。

顾诗华在边上又待了一会儿，知道她要赶着把图纸做出来，也没再打扰，告辞离开。

萧梦鸿在灯下一直伏案工作到十点多，觉得有点疲倦，就去洗了个澡，换了睡衣出来。

顾长钧还没回。

她又坐回到桌子前，继续埋首于图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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