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缘 | 恍如一梦

《半生缘》里，张爱玲让雨承载了许多原本和它不相干的东西⋯⋯

有一场雨下得很大，世钧跑到曼桢家找她，恰好她出去了，去看弟弟学校的表演。但世钧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奶奶也不愿告诉他，只含糊地说她去看戏了。他就一个人胡思乱想，他想曼桢肯定是和豫瑾出去看戏了，她是那样崇拜他，对他的事那样用心，即使当自己面也不避讳。何况，他这几天因为吃醋，冷落了她，她和豫瑾走得近很正常。正当他陷入痛苦而又焦急的不确定的很希望是误会的猜测中时，他听见隔壁房子里曼桢的妈妈与姐姐的谈话声。原来，曼桢的妈妈和奶奶早就属意豫瑾，希望曼桢能嫁给豫瑾。他原先还不确定的猜测似乎立刻坐实了。他的脑子轰隆隆的，就像窗外的雷雨声。黑暗中，他摸索着下了楼。楼下邻居看外面雨那样大，递一把伞给他，他没有接，径直向大雨中走去。

几年后的一个雨天傍晩，曼桢已经从虹桥路祝公馆那个地狱般的地方逃了出来。她在一间学校找了个教书的事，住在学校的宿舍里。就是在这里，她见到了豫瑾，她经历一场噩梦重生后见到的第一个让她觉得温暖的人。她恨不得马上把她这些年所遭受的种种向他倾诉：她是怎么被她可憎的姐姐骗，又是怎样被她那不笑的时候像猫笑的时候像老鼠的猥琐的姐夫玷污，怎样被他们囚禁，又怎样逃了出来⋯⋯她这几年所经历的一切，真像是电影情节。这和她原本的人生偏离太远的荒唐悲剧的经历，在那时，只有他能理解，能给她些许安慰。但，话到嘴边，她实在又难以启齿，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见到豫瑾一涌而起的悲伤让她心里乱糟糟的，就像外面被风吹乱的雨一样，胡乱飘着，飘进她适才打开的窗，淋在了她放在窗下桌子上的几本书上。豫瑾用手帕替她把书上的雨水擦干，但他能替她也把心上的雨擦干吗？

她等的人还是世钧，只有世钧能抚慰她的伤痛。然而，她和世钧却始终是情深缘浅。半生缘，回首半生匆匆，愰如一梦。再见，他们已是愰如隔世。而隔断他们的，终不是一个无辜的豫瑾，也不是一场无辜的雨。

是什么？

是那四次敲门声？

曼桢和世均吵架了，那似乎是他们第一次吵架，却也是最后一次。

世均从南京来上海，他来看曼桢，带着他父亲和母亲对曼桢家庭的成见，忐忑不安又稀里糊涂地和曼桢说了一席话，让曼桢觉得她的家人受到了不尊重，她也回击了几句不尊重的话，然后两人话赶话，竟吵得面红耳赤，连定婚戒指都给扔到纸篓里去了。

世均负气离开，曼桢满腹懊恼。

或许就在世均转身的一瞬间，他们就都后悔刚才那样争吵，毕竟那争吵不是因为他们自身的问题，竟是为了别的人和事而吵成那样，实在是不应该。但向来的后悔都是先由心开始，行动上的反悔要犹豫和延缓好多。

知道曼桢生气了，世钧还是走了，虽然他心里并非真的就想走，也不知道走去哪里才能排解苦闷。

看着世均走了，曼桢也没叫住他。只是在他刚一离开，心里就盼着他能回来。

曼桢的盼望是十分殷切的，虽然表面上故作不在意。她怪家里的门铃早不坏，晚不坏，偏偏要在此时坏了。我一开始不解，张爱玲为何无缘无故写到门铃坏了这件“小事”？但自从曼桢发出一声抱怨，我就明白了。门铃坏了，不是无缘无故，不是闲来之笔。

先后有四次敲门声。

第一次是隐形的。曼桢的母亲从她姐姐家回来，一上楼就说：“我们的门铃坏了，我说怎么揿了半天铃也没人开门。”揿了铃没人开门，无疑她敲门了。只是这时陷入巨烈悲伤中的曼桢，还无心去听。她心里面一团气，一团悔，一团乱。而当她镇定下来，听到母亲说门铃坏了，她的恼悔很快化为惆怅与等待。她想到平时世钧来了，都是要揿铃的，如果一会儿他再来，揿铃没人应，恐怕要以为是她故意不给他开门。她开始关注敲门声，开始把它和世钧关联起来，她希望下一次敲门的人是世钧，她在等他。

第二次她把厨房里＂哆哆哆哆＂斩肉的声音听成了敲门声。以为是敲门声的时候，她还很踌躇呢：＂母亲和祖母在浴室里哗哗哗放着水洗衣服，是决听不见的。楼下那家女佣一定也出去了，不然也不会让人家这样‘哆哆哆’一直敲下去。要开门还得她自己去开，倒是去不去呢？＂后来听明白是斩肉声，她＂不禁惘然了。＂这是一次虚伪的＂敲门声＂，使我十分佩服张爱玲了，她太知道曼桢那一刻等待的心有多急切，多混乱，以致出现了幻听。

第三次是真有人敲门，曼桢忙着护理扭了腰的母亲，她奶奶听见了，道：＂可是有人敲门？怎么你这小耳朵倒听不见，我倒听见了？＂她母亲让她去看看。结果不等看，来人已经上了楼，是张豫瑾来送喜帖。奶奶说曼桢的小耳朵怎么没听见有人敲门呢，张爱玲说其实曼桢早听见了，她心里想别又听错了，所以没言语。她这次没听错，这次是真真切切的敲门声，然而，这和听错有什么两样？只要不是世钧，就都错的，甚至错得更甚，加深了她的失望。

第四次，曼桢的姐姐曼璐派了司机来接她母亲去她家，楼下老妈子朝楼上曼桢家喊说她家来人的时候，又一次燃起了曼桢的希望，但很快她又失望了。小说写道：＂曼桢这时候早已心灰意懒，想着世钧决不会来了，但是，听见说不是他，她还是又一次地感到失望。＂又一次失望，显然她是在等他，一直在等。

然而，曼桢终是没有等到世钧，等到的却是一个恶梦。

如果，如果世均知道曼桢在等他，他应该不会等到第二天下午才去找她。如果，如果他知道就是因为这次吵架，他渐接地失去了曼桢，他恐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和她吵。哪怕她再生气，言语再激动，他也会忍让的，是的，他一定会忍让的。

如果，如果曼桢知道她那次去了姐姐家，就是进了一个魔窟，会毁了她的一生，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的。如果，如果她知道世钧那次离开，与他再见竟是十几年后，已是沧海桑田，她恐怕也不会负气地任由他离开。她会留住他，是的，她一定会留住他的。

没有如果，因缘际遇，一念之差，一个转身，就铸成了不可挽回的结果。

四次敲门声，哪怕有一次是不落空的，他们也不会那样错过。

多少遗憾，当时只道是寻常。